入潼關 作品

第二百二十四章 自將磨洗認前朝


                 如林橫陳的屍骸早已敗壞得不成形狀,似人非人的模樣帶來的是一種源自心底本能的反感,深藏不知多少年月的惡臭屍氣,更是燻得人兩眼泫然。

  經歷變故之後,江聞已然能窺見深窖的底部,懸吊在半空中的江聞便不再遲疑,先是反手揮刀割斷繩索,隨後依靠輕功如大鳥般輕飄飄地落在地面上,同樣棲身於群屍遺骸之間。

  “法王、品照,你們倆的傷勢如何!”

  品照顯然是被摔懵了,如今還癱倒在地上雙眼緊閉,幸好呼吸脈搏皆仍平穩,只能等他慢慢復原。而妙寶法王情況就比較糟糕,先前竭力救人無暇旁顧,導致一根朽爛的木刺不偏不倚地扎進他脅間,劃破了肌膚血肉,幸好被髮達的肌肉群與骨骼所擋下,才沒有傷及腹部器官。

  “無妨,小僧方才危急關頭,以拙火瑜加守禦抵擋,傷勢尚且無礙。”

  拙火瑜加便是藏地的拙火定,也是妙寶法王為人熟知、精修多年的《那若六法》之一,它以人體“寶瓶氣”為基礎,收攝微細命勤氣趣入中脈,與江聞的內功修煉參差彷彿,傳說要赤身裸體在雪山修煉,功力高深者可以讓十米以內的積雪全部溶解,乃至能用臍眼內發出火,點燃佛前的燈盞。俠客小說網

  江聞來到近前,發現對方果然是以拙火瑜加抵消了跌落傷勢,於是點穴止住對方的傷口流血,隨後用僧袍捆紮住流血處避免感染,就算是匆匆急救完畢,妙寶法王也投來感激的目光。

  “法王暫時不要用力,否則容易傷到內臟。哎,想不到法王如此用命,不然品照這次就凶多吉少了。”

  江聞一邊療傷一邊感慨著,先前如果任由品照這樣跌落深窖,他可沒有妙寶法王這般收發自如的橫練功夫,結果一定是殞命當場。

  妙寶法王的做法顯然值得欽佩,畢竟在品照失足陷落的時候,在場還沒有人知道下面多深,又會隱藏設伏著何等兇險的機關陷阱,這名年輕喇嘛拼命救援的時刻,必然是做好了犧牲自己的準備。

  可聽完江聞的讚揚,妙寶法王卻一邊檢查著腰間那頂金絲黑帽是否完好,慚愧不安地辯解道,

  “江流兒施主謬讚了,小僧自從戴上這頂金剛黑帽,便決心要普渡天下之人,自然不能有所惜身……”

  腰間的疼痛還在持續,妙寶法王原先圓滿如佛像的面容也有所扭曲,但這樣的疼痛似乎在救人的大喜樂面前被衝澹,因此繼而湧現的,反是一股平靜祥和的笑容。

  江聞第一次在妙寶法王臉上,見到這般豐富而生動的表情,不禁也感嘆眼前人向佛之心之堅定,恐怕不在世間任何一名釋門弟子之下,原本對於藏地喇嘛的偏見也消融了許多。

  “法王,江某如今願意相信你是個好人了。”

  江聞若有所指地看著他,緩緩搖頭道,“你也別怪我多心,我實在是曾經被人坑騙過,又對喇嘛心有餘季,就怕又遇見一個無法無天的瘋子,再拖著我要去見什麼佛陀。”

  妙寶法王哈哈一笑,似乎對於江聞的敞開心扉也由衷欣喜:“施主不必解釋,世間機緣際遇本就不同。佛陀在世的時候以一音而說法,但聽法之人的受用因恭敬情態、福報資糧不同,也會得出不同的結果,最終眾生隨類各得解。”

  江聞忽然問道:“那麼法王能否實話實說,有沒有聽說過一名叫做客巴的喇嘛?此人在藏地的地位恐怕不低,也先前曾經在清廷得到重用。”

  菩提無分南北,和尚卻分好壞,江聞這一路上碰見的高僧大德不少,邪門歪道也多,其中既有衍空這樣殺人如麻的惡僧,也有妖僧客巴那樣視人命為草芥的妖僧,江聞察其言觀其行,此時乾脆把實話都說出來,想知道妙寶法王到底值不值得信賴。

  “客巴喇嘛?小僧曾經聽堪布喇嘛聽說過他,早年於我噶瑪噶舉派捨身出家,因行事離經叛道,後來又別投格魯派去了。但這件事已經是鐵蛇年間發生,換做漢地說法,就是崇禎十四年的事情了。”

  妙寶法王將自己所知的事情如實托出,江聞也一邊迅速勘合自己所知的消息。

  首先,崇禎十四年就是1641年,推算來說客巴和尚以二十歲出家,到去年武夷山閩越古城喪命時隔近二十年,因此年歲也就是四十上下,這與江聞所見的基本一致。

  其次,客巴喇嘛一心像要“拜見”佛陀,臨死前將胸口人皮繪卷扔給自己,希望將真實情況轉交給他的師兄,從年紀上來看,客巴與妙寶法王相差二十歲,他出家時妙寶法王剛剛出生,也不像是會有關係的樣子。

  基於這上述兩點,江聞基本能排除妙寶法王與客巴喇嘛沆瀣一氣的可能,除非對方有意要誆騙自己,還敢拿命來做賭注取信。

  “法王,我剛才有點沒聽清楚,你剛才說的是崇禎十四年,還是崇德六年呀?”

  江聞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決定再試他一試,看看這個絕頂聰明的年輕法王會怎麼應對。

  1641年既是前明朱由檢的崇禎十四年,也是後金皇太極的崇德六年,這個說法要是放在外面不小心弄混,怕是要被殺頭的。黃金書屋

  “江流兒施主,你可知這頂黑帽乃是永樂皇帝賜予的寶物?當初永樂皇帝得觀世音菩薩啟示,下旨召見五代法王。”

  但令江聞沒想到的是,妙寶法王在此事上卻表現得頗為堅定,並且再次拿出了那頂黑帽。

  “五代法王乘象一年方才抵達,率領僧眾先後在靈谷寺和五臺山設普度大齋,為已故的明太祖薦福,因此得封‘妙寶智慧佑國演教如來法王’,故此也有了‘黑帽法王’的稱號,兩代衍替之間,小僧自然應當以明為正朔。”

  如此明目張膽的叛逆言論,出現在一名宗教領袖的口中,本是一件極其危險的事情,但妙寶法王的語氣神態都和平常無異,乃至於肢體語言也極力想要說服江聞也認可這個說法,從微表情上看,則完全沒有虛偽做作的破綻。

  江聞顯得難以置信,好奇他是一直這麼勇敢的嗎,畢竟江聞所化名江流兒,明面上身份是靖南王耿家的門客,正兒八經的清庭人馬。

  若是按妙寶法王的說法,耿家追根朔源的話,是不是得自稱左都督平遼總兵官毛文龍義子、大明登州參將耿仲明後代,讓福建連夜打上大明旗幟才對?

  玩笑歸玩笑,江聞知道妙寶法王看似單純,智慧卻遠超常人,既然會說出這樣的話,就一定有他的理由。

  “江流兒施主,小僧有一件事情一直無暇袒露。其實就在前夜,平西王府曾派人來密談,邀小僧聯手對付江施主,並承諾事後將小僧所求經文奉上。”

  江聞冷冷一笑,在這種三方勢力暗自角逐的形勢下,誰能聯絡到更多力量、組建出更穩固同盟,誰就能碾壓勢弱的一方取勝。

  只不過江聞有些疑惑,自己竟並未曾收到消息。身處悉檀寺中的平西王府早已被弘辯方丈命人監視,若不是兇徒點燃大火造亂,也不可能悄無聲息地擄走駱霜兒,真不知這夜到底是如何躲過眼線,與妙寶法王潛伏會面的。

  ——看來平西王府除了明面上的這些,暗處也還有人馬在行動。

  這就是平西王府與江湖勢力最大的區別了。江湖勢力但凡有三兩把刀槍,就恨不得統統放在臺面上供人道聲恭喜久仰,可平西王府哪怕埋下了千軍萬馬,也能夠羊裝波瀾不驚引人入彀。

  因此江湖高手看似風光無限,若是真的傻乎乎單槍匹馬殺進王府,結果恐怕不會比李行合那千刀萬剮好上多少,哪怕僥倖逃脫,平西王府也有無窮多的手段能夠對付其身邊的人,最終就會像洪熙官那樣家破人亡、眾叛親離。

  江聞是個善於吸取經驗教訓的人,從廣州城尹始,他就明顯察覺在這龍潭虎穴裡,想要獨身闖關已經變得力有未逮,若是行事之餘還要分身去照顧弟子故人,這便顯得更加捉襟見肘,處處會面臨窘境。

  從近處著眼,如悉檀寺中的情況,如果他能多找幾個高手暗中保護,那麼就算平西王府的高手再怎麼上躥下跳,最後也不過是跳樑小醜。

  再從遠處瞰去,面對著愈加雲譎波詭的江湖武林和天下大勢,江聞自己也很難再堅持小而精的行事路線,但他打心底裡,又不希望武夷派變成其他那些烏泱泱的江湖幫派,於是些許抉擇思索縈繞一直在他的心裡,直到如今漸漸才顯露出了端倪。

  “所以法王此番隨我前來,想必是知道《華嚴大懺經錄》在我身上吧。”

  妙寶法王雙手合十點頭稱是,對自己的目的沒有做額外掩飾,但是這樣做的態度卻讓江聞又放心了些。

  平西王府找他聯手,肯定會告訴他經錄被自己隨身攜帶。妙寶法王此番完全可以和平西王府聯手,在這次的事件裡火上澆油、落井下石一把

  ——要知道,多上這麼一個武功令人不知深淺的藏地法王,江聞被人有心算無心,落敗的概率無疑將大大增加。

  可面對如此局勢,妙寶法王顯然是拒絕了平西王府投來的橄欖枝,在急難中選擇站在江聞一側扶危濟困,乃至於從爭鬥中主動抽身,與江聞一同深入兇險萬分的雞足山陰救人。

  這樣的做法只會事倍功半,甚至讓自己陷入更大的危險之中,因此就算他目的是為了經錄而來,過程中也沒有采取一絲見不得人、要挾索要的手段,足以表明年輕喇嘛帶著的濃濃善意,這就讓江聞無論如何也產生不了惡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