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潼關 作品

第二百二十四章 自將磨洗認前朝

  “哎,江流兒施主,平西王府帶來的消息不僅如此。他們還名言平西王府即將出兵康藏,欲以西番兵燹逼小僧就犯,然而眾本就生平等,小僧焉能為千人性命而奪一人之生理,如今隨你躲入山谷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他口中西番所指的就是康藏,妙寶法王告訴江聞,平西王府並不是上門單單好言相勸,他們向來用的是軟硬兼施的手段,更在暗地裡向妙寶法王表示,如果平西王府入滇平判、剷除異己的行為不順利,很可能會選擇向康藏用兵,如果再不乖乖配合,高原上恐怕會血流成河了。

  雲貴不寧則攻打青藏,這件事聽起來匪夷所思,感覺平西王府像是失了智一樣的操作。

  妙寶法王對此沒有解釋更多,但江聞很清楚吳三桂這麼做並不是在發瘋。

  早在順治十六年,吳三桂來到雲南後就有意圖謀不軌,曾向洪承疇問“自固之策”,洪答:“不可使滇一日無事而已”,吳對此心領神會。

  這兩個王八蛋顯然是把“養寇自重”的技術發揚光大了,吳三桂老狐狸也不像耿精忠那個傻小子,還需要江聞點播才能領悟妙計,因此早早就在物色周邊的可用之“敵”。

  早先的永曆、李定國勉強可以算一個,但現在永曆現已經被打到緬甸旅遊去了,早就算不上心腹之敵,故而誠不足慮;而當地的麗江土知府木懿又是個聰明人,完全沒有土皇帝該有的自覺,他在吳三桂來到當天“爭先投誠”,次年被批准“仍襲土知府之職,管理原地方”,土人造反鬧事也就無從談起。

  這兩條路走不通,吳三桂就自然而然地把視線,投向了與雲貴一線之隔的康藏之地。

  所言“康”者係指邊地,因此“康藏”一詞可以用來泛指“藏”以外的邊遠地區,甚至也包括雲南的藏族聚居區,這些地方與雲南雞犬相聞,居住區犬牙交互,一旦康藏出現什麼變故,吳三桂自負“萬里長城”,繼續領兵鎮守也就順理成章了。

  再闡發下去,江聞突然又想明白了為何妙寶法王會對明朝正朔的說法如此篤定不移。

  要知道青藏高原納入中原的統治版圖,時間還得從元朝算起,由於那裡地處偏僻自成一體,統治者便很聰明地利用了當地特殊的人文格局,委託藏密教派進行管理。

  譬如妙寶法王頭上這頂黑帽,就是當初明成祖皇帝與噶瑪巴建立同盟的信物,類似於元朝皇帝與薩迦派(花教)建立的同盟,認可了噶瑪噶舉派(白教)的正統地位。

  因此認可明庭就是證明自己,妙寶法王除非能得到清庭的再次加封,否則他們註定是鬥不過新近崛起、得到蒙古主持的格魯派(黃教)的。

  自古藏地的政治格局與周邊天竺、蒙古、中原、雲貴息息相關,這也給了吳三桂挑撥戰爭的可乘之機。

  早在明崇禎五年,因後金國的強勢崛起,漠南的喀爾喀蒙古各部紛紛西遷。其中信奉白教的一部,跟隨首領卻圖可汗“移牧”青海,打敗了韃靼蒙古土默特部,佔據了整個青海。之後卻圖可汗就打算共同剷除黃教,奪取雪區的黃教寺產,在那年冬,卻圖可汗派他的兒子帶著大隊人馬進入後藏,黃教扎什倫布寺及及可危。

  為挽救格魯派勢力,黃教兩大活佛領袖商定,派人遠赴漠西,邀請信奉黃教的厄魯特蒙古和碩特部首領——固始可汗率兵來藏,以救黃教於不滅,但這一救便一發不可收拾,從扶危濟困變成長驅直入,先是擊殺卻圖可汗,最終於明崇禎十四年,固始可汗率兵入藏,於第二年春打敗原本藏巴可汗的軍隊,擒殺丹迥旺波,也結束了藏地屬於的噶瑪噶舉派白教的時代,讓妙寶法王一系就此失勢,只能移居於康藏邊區。

  有此情勢在前,吳三桂此時如果聲稱康藏造反起兵前往,可謂是一石三鳥之事。

  首先,黃教不會對白教的領地有所姑息。那裡就算打成白地一片也不見得有什麼損失,畢竟誰也說不清楚信奉白教的卻圖可汗當年清算黃教,背後到底是不是他自己一個人的意思。

  其次清,庭不會下旨調解兩邊的爭端。當年漠南的喀爾喀蒙古各部紛紛西遷,就是因為與後金不睦,而且時至今日他們也沒有上書臣服清庭,清庭自然不會自討沒趣地號召“平息干戈”。

  最後也重要的是,與康藏開戰後戍邊的功勞他吳三桂可以摘走,黑鍋更有絕妙的人選可以背——譬如當代大理土知府木懿。

  木懿這個人在吳三桂的眼中,屬於絕對的脾氣又臭又硬,腦子還狡猾無比。木懿明明懷有異心卻迎風而倒,又在吳三桂入滇不肯交出權力,逼得老狐狸無從下口,只能先用盤外招軟禁了他,企圖令木家陷入群龍無首的境地。

  聯繫前不久吳三桂誣陷木懿私通吐蕃,割讓麗江的照可、你那等地,趁酒宴將他押赴省城囚禁,顯然就是這一系列招數的先行鋪墊,隨後的動作更會是水到渠成母庸置疑,真仗打起來,還能順勢將木懿砍了,徹底吞下麗江一地。

  細思之後,江聞不得不再次感嘆妙寶法王心思的單純通透。

  佛門“大天五事”之議,認為哪怕阿羅漢仍舊有“處非處疑”,也就是說即便證得了阿羅漢果之人,也會產生關於是非判斷的疑惑。但妙寶法王在不合時宜的情況下匆忙入局被人算計,竟還能在世俗慣用的鬼蜮伎倆面前,保持著如此中正沖和的態度,這點就著實令人讚歎。

  “江某明白了,這次若能找到霜妹離開山谷,必定讓法王講經卷謄抄帶走。”

  江聞也是個真誠相待的人,只不過他屬於久歷江湖後的真誠,向來不憚於做個小人,在正人君子面前開條件的事情,也就做起來順理成章了。

  “多謝江流兒施主,小僧休息片刻已經無礙了,如今天色將晚,不如我們早些出發吧。”

  此時品照終於醒了過來,不好意思地來到法王邊上期期艾艾,妙寶法王聽見江聞提的要求毫不在意,甚至因為得到承諾而欣喜,便以帶傷之身主動提出了前行的建議。

  江聞點點頭,良心發現的主動囑咐妙寶法王道:“法王路上一定要小心。我發現八仙劍客是被一名劍術精絕之人所殺,武功恐怕不在我之下,此人躲在山谷中鬼鬼祟祟,說明絕非易予之輩。”

  以江聞的角度來看,妙寶法王雖然自稱不懂武功,短時間展現出來的功夫,卻已經包含且不僅限於沛然大力的釋迦擲象功、抵禦外傷衝擊的拙火瑜加,乃至還有超乎常人的眼力與心智,這些都是可以構成一名高手的要素。

  只是敵暗我明前途未卜,雞足山陰裡又危機重重,江聞還是得把話說得清楚一點,也好為將來突發情形做足打算。

  “小僧明白。江施主,我們先找地方上去要緊。”

  這處深窖離地少說有三四丈的高度,本就是一個深藏於地下的密室,天頂除了被品照誤打誤撞踏破的破口,並無另外的進出空間,四周牆壁也溼滑無比,無處著力。

  江聞盯著頭頂遙不可及的孔洞問道:“法王,你有沒有辦法把我扔起一丈高?”

  妙寶法王哭笑不得地說道:“江流兒施主,你少說也有百十來斤重,小僧就算身體無傷恐怕也難以做到。”

  既然這條路走不通,此時深窖中的腐臭氣息也消散了不少,三個人便聯手搜索著這片堪稱廣大的地下區域,另尋更好的出入口。

  在深窖的一處苔牆邊,三人先是發現了一具破爛不堪的長木梯,斜跨長度正好能觸及出口,再加之懸掛在並排鐵釘上,應該原本就是用於出入深窖的梯子。只可惜在數百年的光陰侵蝕與內部腐敗下,木梯已在潮溼異常的地下變成糟爛腐朽、一觸即碎的木渣,還沒等幾人將其取下來就碎裂一地了。

  “情況不妙啊。”

  江聞在黑暗中幽幽感嘆道,“像這樣的地窖裡,梯子根本沒有收納的必要,也沒有收納的可能,除非最後一個進入地窖的人,根本就沒有打算出去過……”

  幾人繼續搜索,很快如江聞所說,找見了一名盤著坐化為乾屍的緇衣僧人,模樣與滿地縵布遮蓋的死屍截然不同,赫然就是在生命的盡頭掙扎著來到這裡,最終坐化於一尊釋迦摩尼佛像面前。

  如今這尊銅佛像蒙塵已生滿重鏽,背後看去身形仍舊保持著袒露右肩、胸實身長、結跏趺坐於蓮座上的威嚴模樣,但轉過方向,那本該雙目低垂、略帶笑意、顯現出無邊慈悲喜捨的面跡,此時竟然因銅鏽無節制地盤結生長,如毀容般驟然猙獰,化為瞋恚可怖、青面獠牙的夜叉模樣。

  品照小和尚被這巨大的反差嚇得向後退去,不由自主地說出了心中所想。

  “天吶,這難道是佛祖發怒了嗎?!”

  這句話在他踏破雞足山陰秘密的第一時間,就已經橫亙在了心中。

  在這個不見天日的綠色地獄裡,悄然掩埋葬送了不計其數的和尚,讓本該唸佛參禪一心向善的人,以最慘烈的方式枕藉而死,也把象徵涅槃圓滿的舍利塔,變成了一種極具恐怖氣息的未知圖騰。

  如今再駑鈍的人也能看出來,地表那座四方爐子是火化僧人的“化骨場”,而地下這裡是存放焚燒遺體的“藏屍窖”。

  宋時雞足山陰走向結局的場面在深窖凍結,當年驚鴻一瞥更已經展現在了他們眼前,這些前宋和尚們根本沒有得到解脫,反而以驚人的速度死亡著,直至最後一個活著的和尚,煢煢孑立地看著滿地瘡痍,將自己和未來得及焚化的遺體徹底封在了幽暗的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