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遙遙 作品

第 45 章 【45】

 “是是是,你厲害……”那士兵附和著,剛想豎個拇指,一抬頭瞧見不遠處走來的高大男人,連忙推了推旁邊的人:“快看快看,這就是那個不要命的殺神!”

 “你是說那個一口氣宰了十八個賊寇,刀刃都砍捲了,還追著那王火丁不肯放的那個?”

 “就是他!你聽說他是殺了十八個?我咋聽說他砍了二十一個?”

 “這我也不清楚,反正他殺得最多就是了!”

 兩人竊竊私語著,其他擦拭著兵甲與武器的士兵們也紛紛抬頭,看著那渾身是血,一瘸一拐經過的年輕男人。

 緋紅的霞光籠遍他全身,叫他臉上、身上那分不清是誰的血液愈發紅豔燦爛,聽到旁人議論他,他看也不看一眼,只用胳膊夾著那沾滿血汙的甲盔,面無表情地走進營帳裡。

 士兵營帳是十六人的大通鋪,左右各睡八人,每個床鋪就一條枕頭、一條墊子、一條被子,旁邊擺著個竹編的小架子,上頭放著木盆、巾帕、草編的鞋、還有一套換洗的軍服——軍營裡的生活便是這般簡單枯燥。

 每日最熱鬧的時候,莫過於熄了燈燭,臭烘烘的漢子們往各自鋪上一躺,便開始聊天說地、吹牛打屁、說些葷話過過嘴癮,待到夜深時,十八個男人打起呼嚕來,此消彼長,鼾聲震天。

 謝無陵拖著激戰後疲憊沉重的軀體,走到他的鋪位,將甲盔一丟,便如山陵傾倒般“轟”得一聲躺倒。

 累,真他孃的累。

 今日是他來到寧州軍的第二十六天。

 也是這二十六天以來,第一次實打實與海盜們打了一場。

 從第一天到達寧州軍,他就開始盼著能上場殺敵,可天氣越發冷了,又將至年關,海盜們也極少出來活動。眼瞧著日子一天天過去,海面上風平浪靜,便是偶爾有幾個海盜跑出來作惡,也不用他動手,就被巡邏的兵將逮住了——

 謝無陵知道他這種天天盼著能“打仗殺敵”的念頭不好,畢竟誰不喜歡太平安穩呢。

 但他來寧州軍就是衝著殺敵建功來的,要是天天耗在軍營裡練兵、和那些兵漢吹牛打屁,那他拋家舍孩子的跑到這來,豈非浪費時間?

 不過這盼著打仗的念頭,他也老老實實憋在心裡,要說出來,肯定得被人揍。

 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他心裡清楚。

 就在他想著,若是待上三個月還沒有海盜打,他乾脆跑去燕州參軍時,“海霸王”陳亮的副手王火丁帶著一百多個海盜包圍了三艘商船——

 謝無陵當即就求到了射聲校尉樊宇平面前,無論如何都算他一個。

 樊宇平見他“建功心切”,又看在常六爺的份上,便派了四營的兵將出去打這夥海盜。

 這並非謝無陵第一次殺人。

 但卻是第一次,親手殺了這麼多人。

 弩機的射箭穿透第一個海盜的喉嚨時,謝無陵還有些恍惚,他殺人了。

 十六歲那回殺人,更多是自保,那七個賭場打手圍著他,踢他、揍他,罵他是婊子養的賤種,還脫了褲子要朝他尿——

 狗急了都跳牆,何況那群混賬那般羞辱他,他當時便想著,左右都是個死,倒不如豁出這條命,拉一個不虧,拉兩個算賺到。

 他抓起一條板凳就朝他們砸了過去。

 板凳碎了,有拳頭。拳頭流血了,骨頭碎了,也照樣砸……

 最後那七個人裡,死了兩個,他還活著,滿嘴是血地朝剩下五個呲牙笑。

 他賺了啊,一賺二,命還在。

 那五個孬種見鬼一般,嚇跑了。

 從此再無人敢輕易打他、罵他、辱他。

 在戰場上殺人,與拿回殺人又是截然兩種感覺。

 因那海盜就在船上,沒有激他、也沒有辱他,好似與他無冤無仇的,是以撥動弩機,看到那海盜死不瞑目地倒下時,他恍惚了好一陣。

 一條人命,就這樣死在他的手裡。

 不過那恍惚很快就被打破,他看到他同營的一個叫二牛的,被海盜兩刀捅破了肚子,腸子嘩啦啦流了一地。

 二牛隻與他在打飯的時候聊過一回,二牛問:“你長得這麼俊,個子又這麼高?去碼頭賣力氣都不愁沒錢賺,咋跑到我們這來了?”

 他說:“我答應我媳婦,得出人頭地,當個將軍回去。你呢?為何參軍。”

 二牛道:“我是寧州的漁民,陳亮手下的人殺了我爹孃、奸了我媳婦和妹妹,我要宰了這群孫子,給我家裡報仇。”

 他記不清那時他接了句什麼話,反正伙伕催促他們:“走開走開,下一個!”

 再次見到二牛,二牛就開膛破肚地倒在他面前。

 謝無陵忽然想起從前沈玉嬌教給他的一首詩,裡頭有一句好像是“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同袍同袍,他與二牛也是同袍。

 於是他的弩機,瞄準了第二個海盜的喉嚨,毫不猶豫射了出去。

 他殺的不是人。

 謝無陵告訴自己,是畜生。

 既是畜生,那便好辦了,如殺雞宰豬般。

 殺了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

 到後來弩機的箭用光了,他拔出刀,衝了上去。

 沒什麼章法,全憑多年打架的經驗,以及渾身上下越殺越沸騰的熱血。

 殺一個記一小功,殺十個能升一級。

 他殺紅了眼,不知疲憊般,哪怕腿上捱了一刀,仍想抓住那個王火丁——

 擒賊先擒王,殺了這個王火丁,肯定是大功一件!

 可惜被營長攔住了,一把抓住他,劈頭蓋臉地罵:“窮寇莫追,你不要命了啊!”

 “你不要命了啊!”

 又一聲洪亮的怒斥在面前響起,連帶著床板也震動。

 謝無陵一怔,朝床邊看去,便見校尉樊永平叉著腰,黑著臉瞪他:“還傻愣著做什麼?滾起來,霍帥要見你!”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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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5】/晉江文學城首發

 當天夜裡,沈玉嬌便知曉了裴彤被送去莊子的事。

 這消息是白蘋與她說的,她是家生子,耳目靈通,只她並不知內情,與沈玉嬌咬耳朵時,還是照著二房放出是前兩日外出,沾了髒東西,回三娘子命格衝煞,為著不妨克家中尊長,要送得遠遠地避一避。”

 沈玉嬌聞言,未置一詞。

 她知道,這次裴彤送出去,便再回不來了。

 到了莊子上,她的吃食裡會摻入慢性毒藥,初時不會出現明顯症狀,只叫人昏沉疲累、四肢乏力,中後整個人便會變得木訥遲鈍、痴痴傻傻,待到主家覺得時間差不多了,加重劑量,一條命就消無聲息地“病逝”了……

 想到那個總是

一襲紅色石榴裙、嘴甜心狠的年輕娘子,沈玉嬌胸口一陣沉悶。

 都說多行不義必自斃,可她實在不懂,她與裴彤遠日無怨近日無仇,那人如何就這般恨自己?

 “不過她送出去了也好,府中婢子們都暗暗高興呢。”白蘋低聲道:“族裡那麼多娘子,就屬她最刁蠻了。”

 沈玉嬌晃過神,聽白蘋這話裡意思,問了句:“她…很不得人心麼?”

 “娘子您有所不知,三娘子從小就蠻橫得厲害。因著她幼時體弱多病的緣故,二老爺和二夫人可寵著她,幾乎是無有不應……”

 白蘋邊幫沈玉嬌揉腿,邊絮絮說了許多裴彤過往的惡行,譬如和姊妹搶東西、故意往姊妹身上潑熱茶,又譬打罵奴婢、逼著奴婢大冬天裡跪雪地……

 這些話白蘋從前未曾與沈玉嬌說過,一主子壞話,萬一被三娘子知曉,來找她麻煩就慘了。二來那時也沒什麼過節,平白無故提起這些舊事,倒顯得她是個愛搬弄口舌是非的。

 可現下不一樣了,這次是主子主動問起,且那討人厭的三娘子被送走了,再無法撒潑耍橫,自己也不用再怕她。

 沈玉嬌聽著白蘋說的一樁樁一件件,忽的想起那句“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

 這裴彤便是從小作小惡,父母非但沒及時糾正,反而寵溺縱容,猶如積膿的毒瘡,小惡漸漸釀成大惡,一旦膿破,毒及肺腑,害人害己……

 大抵是出去了一趟,見識過更廣袤開闊的天地,再聽這些後宅陰私事,她只覺得乏味心煩。

 看著窗外轉暗的天色,她打斷白蘋的話,輕聲道:“你派個人去前頭問問,郎君今夜過來用飯麼?”

 白蘋一怔,眉眼堆上喜色:“是,奴婢這就派人去。”

 雖不知這一路上娘子和郎君發生了什麼,但夫妻倆明顯比從前更為親近,白蘋喜滋滋地往外走,心想娘子這趟也算是因禍得福了,待到腹中的小主子誕下,這嫡妻之位便徹底穩了。

 竹瀾院派去的人才出門,裴瑕便踏著沉沉暮色而來。

 沈玉嬌坐在窗邊,見到那抹修長身影,緩步邁入軒闊庭院之中,他並未立刻進屋,單手負在背後,時不時回首,看著後頭搬著樟木箱子的小廝們。

 暗紫色的霞光籠著他身上那件蒼青色鶴氅,連帶著他疏淡的眉眼也染上幾分世俗煙火氣般。

 也不知是不是昨夜他埋首她頸間、兩人聊了些體己話的緣故,沈玉嬌愈發覺得,她這夫君不一樣了。

 這份不一樣,她現在也說不上好或不好,只知一時半會兒還有些怪不適應。

 思緒恍惚間,庭中人掀起眼簾,朝窗畔淡淡投來一眼。

 沈玉嬌眉心輕動,而後迎上他的目光,莞爾一笑。

 裴瑕也似牽了下嘴角,朝屋裡走來。

 沈玉嬌下意識去迎他,及至身前,剛要屈膝:“郎君……”

 萬福兩個字未出口,胳膊便被男人穩穩托住,他動作利落翩然,帶起一陣幽沉檀香氣:“先前便與你說過,不必多禮。尤其你還懷著身子,行動多有不便。”

 沈玉嬌看著他穩穩託著的手掌,默了兩息,道:“好,那日後我就不與你多禮了。”

 她說著,慢慢直起身,裴瑕也收回手。

 那幾名小廝也已將那四個看著就沉甸甸的樟木箱子搬了進來,躬身垂首,恭敬退下。

 “這是?”沈玉嬌疑惑。

 “賬冊和契書。”

 裴瑕淡淡道,又從寬大袍袖裡取出一沓信紙,擱在那黃花梨草龍牙板三彎腿桌几上,便脫了氅衣,自去一旁的銀盆淨手:“這幾箱都是我們長房近五年的賬冊,還有房契、地契、房中下人的身契……”

 拿了方潔淨帕子擦乾雙手,回身見到沈玉嬌怔怔坐著的模樣,他眉梢輕抬:“怎麼這幅表情?”

 沈玉嬌晃神,看著他:“你把這些搬過來,不會是……要叫我管?”

 裴瑕走過來:“你不想管?”

 沈玉嬌噎了下,倒不是不想管,只是沒想過會叫她管——

 管家算賬這些,她在閨中都學過,從前母親還放手讓她管過府中半年的賬,當做提前歷練。只是後來家裡出現變故,又是那種情況嫁進裴家。是以當初王氏並未將中饋交給她,她其實也能理解……

 “我今日將府中的賬分開清點了一遍,這幾箱都是我們長房的私賬,府中公賬擱在書房,並未抬來。”

 裴瑕和她隔著桌案相坐,婢子端上茶點便很有眼力見地退下,他端起瓷白茶杯,聲線平穩:“母親身體不適,照理說府中中饋該交由你來打理。但你不日便要隨我一道去長安,也無暇顧及府中。是以我打算將對牌鑰匙暫交於三房的五妹妹,三叔母以及母親身邊的高嬤嬤幫著她一起管家。”

 輕颳了下杯壁茶沫,他淺啜一口,不緊不慢看向沈玉嬌:“長房私賬,你帶去長安,到時有勞你與長安府中的庶務一併打理。”

 沈玉嬌怔了片刻,明白他這是要將長房的身家與財務大權都交於她手,

至於老宅裡那些祖產——

 裴老太爺臨終前便已給三個兒子分配妥當了,長房既嫡又長,毫無疑問是繼承大頭,剩下的兩房按照人丁,也算是公平均分。

 如今公賬上,實在也不剩多少,但蚊子再小也是肉,平日三房裡的人要添置些什麼,能走公賬便走公賬,實在走不了,才走自家房裡的私賬。

 這主持中饋,聽起來體面,真握在手裡,費神又費力。

 沈玉嬌昨日聽到王氏那麼快交出對牌鑰匙,還有些擔心,這差事會不會落在自己頭上。轉念一想,裴瑕都答應帶她去長安了,她應該也管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