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遙遙 作品

第 45 章 【45】

 【45】/晉江文學城首發

 當天夜裡,沈玉嬌便知曉了裴彤被送去莊子的事。

 這消息是白蘋與她說的,她是家生子,耳目靈通,只她並不知內情,與沈玉嬌咬耳朵時,還是照著二房放出是前兩日外出,沾了髒東西,回三娘子命格衝煞,為著不妨克家中尊長,要送得遠遠地避一避。”

 沈玉嬌聞言,未置一詞。

 她知道,這次裴彤送出去,便再回不來了。

 到了莊子上,她的吃食裡會摻入慢性毒藥,初時不會出現明顯症狀,只叫人昏沉疲累、四肢乏力,中後整個人便會變得木訥遲鈍、痴痴傻傻,待到主家覺得時間差不多了,加重劑量,一條命就消無聲息地“病逝”了……

 想到那個總是一襲紅色石榴裙、嘴甜心狠的年輕娘子,沈玉嬌胸口一陣沉悶。

 都說多行不義必自斃,可她實在不懂,她與裴彤遠日無怨近日無仇,那人如何就這般恨自己?

 “不過她送出去了也好,府中婢子們都暗暗高興呢。”白蘋低聲道:“族裡那麼多娘子,就屬她最刁蠻了。”

 沈玉嬌晃過神,聽白蘋這話裡意思,問了句:“她…很不得人心麼?”

 “娘子您有所不知,三娘子從小就蠻橫得厲害。因著她幼時體弱多病的緣故,二老爺和二夫人可寵著她,幾乎是無有不應……”

 白蘋邊幫沈玉嬌揉腿,邊絮絮說了許多裴彤過往的惡行,譬如和姊妹搶東西、故意往姊妹身上潑熱茶,又譬打罵奴婢、逼著奴婢大冬天裡跪雪地……

 這些話白蘋從前未曾與沈玉嬌說過,一主子壞話,萬一被三娘子知曉,來找她麻煩就慘了。二來那時也沒什麼過節,平白無故提起這些舊事,倒顯得她是個愛搬弄口舌是非的。

 可現下不一樣了,這次是主子主動問起,且那討人厭的三娘子被送走了,再無法撒潑耍橫,自己也不用再怕她。

 沈玉嬌聽著白蘋說的一樁樁一件件,忽的想起那句“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

 這裴彤便是從小作小惡,父母非但沒及時糾正,反而寵溺縱容,猶如積膿的毒瘡,小惡漸漸釀成大惡,一旦膿破,毒及肺腑,害人害己……

 大抵是出去了一趟,見識過更廣袤開闊的天地,再聽這些後宅陰私事,她只覺得乏味心煩。

 看著窗外轉暗的天色,她打斷白蘋的話,輕聲道:“你派個人去前頭問問,郎君今夜過來用飯麼?”

 白蘋一怔,眉眼堆上喜色:“是,奴婢這就派人去。”

 雖不知這一路上娘子和郎君發生了什麼,但夫妻倆明顯比從前更為親近,白蘋喜滋滋地往外走,心想娘子這趟也算是因禍得福了,待到腹中的小主子誕下,這嫡妻之位便徹底穩了。

 竹瀾院派去的人才出門,裴瑕便踏著沉沉暮色而來。

 沈玉嬌坐在窗邊,見到那抹修長身影,緩步邁入軒闊庭院之中,他並未立刻進屋,單手負在背後,時不時回首,看著後頭搬著樟木箱子的小廝們。

 暗紫色的霞光籠著他身上那件蒼青色鶴氅,連帶著他疏淡的眉眼也染上幾分世俗煙火氣般。

 也不知是不是昨夜他埋首她頸間、兩人聊了些體己話的緣故,沈玉嬌愈發覺得,她這夫君不一樣了。

 這份不一樣,她現在也說不上好或不好,只知一時半會兒還有些怪不適應。

 思緒恍惚間,庭中人掀起眼簾,朝窗畔淡淡投來一眼。

 沈玉嬌眉心輕動,而後迎上他的目光,莞爾一笑。

 裴瑕也似牽了下嘴角,朝屋裡走來。

 沈玉嬌下意識去迎他,及至身前,剛要屈膝:“郎君……”

 萬福兩個字未出口,胳膊便被男人穩穩托住,他動作利落翩然,帶起一陣幽沉檀香氣:“先前便與你說過,不必多禮。尤其你還懷著身子,行動多有不便。”

 沈玉嬌看著他穩穩託著的手掌,默了兩息,道:“好,那日後我就不與你多禮了。”

 她說著,慢慢直起身,裴瑕也收回手。

 那幾名小廝也已將那四個看著就沉甸甸的樟木箱子搬了進來,躬身垂首,恭敬退下。

 “這是?”沈玉嬌疑惑。

 “賬冊和契書。”

 裴瑕淡淡道,又從寬大袍袖裡取出一沓信紙,擱在那黃花梨草龍牙板三彎腿桌几上,便脫了氅衣,自去一旁的銀盆淨手:“這幾箱都是我們長房近五年的賬冊,還有房契、地契、房中下人的身契……”

 拿了方潔淨帕子擦乾雙手,回身見到沈玉嬌怔怔坐著的模樣,他眉梢輕抬:“怎麼這幅表情?”

 沈玉嬌晃神,看著他:“你把這些搬過來,不會是……要叫我管?”

 裴瑕走過來:“你不想管?”

 沈玉嬌噎了下,倒不是不想管,只是沒想過會叫她管——

 管家算賬這些,她在閨中都學過,從前母親還放手讓她管過府中半年的賬,當做提前歷練。只是後來家裡出現變故,又是那種情況嫁進裴家。是以當初王氏並

未將中饋交給她,她其實也能理解……

 “我今日將府中的賬分開清點了一遍,這幾箱都是我們長房的私賬,府中公賬擱在書房,並未抬來。”

 裴瑕和她隔著桌案相坐,婢子端上茶點便很有眼力見地退下,他端起瓷白茶杯,聲線平穩:“母親身體不適,照理說府中中饋該交由你來打理。但你不日便要隨我一道去長安,也無暇顧及府中。是以我打算將對牌鑰匙暫交於三房的五妹妹,三叔母以及母親身邊的高嬤嬤幫著她一起管家。”

 輕颳了下杯壁茶沫,他淺啜一口,不緊不慢看向沈玉嬌:“長房私賬,你帶去長安,到時有勞你與長安府中的庶務一併打理。”

 沈玉嬌怔了片刻,明白他這是要將長房的身家與財務大權都交於她手,至於老宅裡那些祖產——

 裴老太爺臨終前便已給三個兒子分配妥當了,長房既嫡又長,毫無疑問是繼承大頭,剩下的兩房按照人丁,也算是公平均分。

 如今公賬上,實在也不剩多少,但蚊子再小也是肉,平日三房裡的人要添置些什麼,能走公賬便走公賬,實在走不了,才走自家房裡的私賬。

 這主持中饋,聽起來體面,真握在手裡,費神又費力。

 沈玉嬌昨日聽到王氏那麼快交出對牌鑰匙,還有些擔心,這差事會不會落在自己頭上。轉念一想,裴瑕都答應帶她去長安了,她應該也管不了。

 沒想到這人竟然將長房的私賬都交給她,公賬卻交給了三房的五娘子裴漪。

 那位五妹妹,沈玉嬌有些印象,清秀斯文不怎麼愛說話,每回家宴或是聚會,裴漪就坐在角落裡,有時目光對上了,她只露出個和氣靦腆的淺笑,便很快低下頭。

 裴瑕突然提到這個不爭不搶的妹妹,沈玉嬌眼波一轉,猜出幾分:“你是打算讓五妹妹嫁去王家?”

 “嗯。”裴瑕放下茶盞,神色溫雅地回望她:“正好在明年出閣前,與長輩學著打理中饋,免得到時候嫁過去,兩眼一抹黑。”

 據他所知,三叔母給裴漪相看的人家都是殷實小官之家,想來也沒怎麼教裴漪打理大家族的庶務,正好趁著這回練手。他既答應要給王氏挑一位賢婦,總得盡力而為。

 沈玉嬌略作思忖,覺得他這樣安排挺不錯,反正有長房的高嬤嬤盯著,想來也出不了什麼大錯。

 只是,“等明年開春,五妹妹出閣了,那對牌鑰匙又交給誰呢?”

 裴瑕眼簾輕垂,盯著茶盞中舒展的茶葉,淡聲道:“到時候看看三叔母能否肩起這掌家之責吧。”

 餘下這幾個月,既是對裴漪的歷練,也是對三夫人的考驗。

 沈玉嬌見他心中已有安排,也不再多說,再看那幾箱子長房的賬,心下暗歎,她早知長房富庶,沒想到家底竟這樣豐厚。

 看來接下來要花上不少功夫將這些釐清一遍了。

 “你不必著急。”裴瑕道:“身體為重,莫要累著自己。若覺精力不濟,我閒暇時也會幫你一二。”

 沈玉嬌輕搖了下頭:“那倒不用。這些後宅庶務本就是我分內之事,我慢慢來,應當沒什麼問題。”

 聽到她說“分內之事”,裴瑕眉眼稍舒:“嗯,我知玉娘聰慧,定能做好。”

 這話中肯定叫沈玉嬌怔了下,再看男人深深看來的目光,不知為何,驀得有些耳熱。

 明明只是一句再平常不過的話而已……

 都做了大半年夫妻了,自己莫名其妙羞個什麼勁兒。

 沈玉嬌在心裡暗罵自己一句沒出息,視線卻匆匆避開,落在桌案上那堆書信,岔開話題:“這些是?”

 裴瑕瞥過她瑩白薄透的耳尖,眸色微深,舉杯又淺啜一口茶水,才緩聲道:“是你離府這幾月,嶺南來的家書,還有……我從淮南給你寄的書信。”

 這些書信都被王氏叩下,昨日與對牌鑰匙、主母印信一同送了過來。

 只昨夜他飲酒微醺,想到她也睡下了,便沒有帶回。

 沈玉嬌聽到是家書,仿若看到世間至寶般,雙眼都發亮,忙不迭拿起,剛要拆,又想起什麼,朝裴瑕感激一笑:“有勞郎君還記著。”

 裴瑕淡淡嗯了聲,她便迫不及待地拆起來。

 每封信封上都有記號,裴瑕靜坐喝茶,餘光卻注意著她的舉動。

 見她從那堆信裡挑出嶺南家書拆開,不知為何,心間泛起一絲淡淡失落。

 待意識到這點,他眉心輕擰,只覺這一絲失落實在是毫無道理。

 她的父母親人遠在嶺南,大半年沒有音訊,她自當是更牽掛他們,此乃人之常情,何必介懷?

 裴瑕將杯中剩下的茶水飲盡,清茶甘甜在口中瀰漫,也壓下胸口那陣莫名其妙的情緒。

 半年之間,嶺南一共來了三封書信,密密麻麻的字裡行間皆載滿了鄉愁思念。

 沈玉嬌一口氣讀完,不覺已淚流滿面。

 一方柔軟的巾帕遞到面前,她晃過神,抬頭對上男人深潭般的幽靜眸光:“落淚傷身。”

 “多

謝。”沈玉嬌接過帕子,擦了擦臉上淚痕。

 裴瑕看她:“為何落淚,可是有什麼不妥?”

 沈玉嬌搖頭:“沒有,信中說一切皆安,還說瑾哥兒現在爬的很快,瑜姐兒也開始學字了。”

 她笑著說,盈盈淚水又忍不住朦朧了眼眶,鼻音也有點重:“我只是……只是有些想他們。”

 與家人分別已有一年多,也不知他們現在到底是什麼模樣,過的如何,隔著千山萬水,只能憑著書信慰藉思念,想象著他們如今的生活……

 最近那一沓厚厚家書裡,父親、母親、阿兄、阿嫂,幾乎都在信尾都問了一句她為何久不回函,家中掛念,祈盼回信。這大半年沒收到她的回信,他們肯定是急壞了。

 見她長睫掛著的晶瑩淚珠,微垂的眼尾也泛紅,裴瑕知她是真的難過了。

 心下忽的一軟。

 再次回神,他已伸出手,修長指尖落在她的眼角,帶著薄繭的指腹一點點拭去她的淚。

 “別哭了。”

 他嗓音透著一絲不自覺的啞,擦了那兩滴淚,卻並未收回手,而是捧住她半張瑩白的側臉。

 見她怔怔地似有些愕然,他喉頭微滾,沉聲道:“待回到長安,我便著手調查岳父之事,定盡力讓他們早日歸來,與你一家團聚。”

 沈玉嬌感受到頰邊源源不斷傳來的熱意,再看男人深邃認真的眸光,眼睫輕顫了兩下。

 須臾,她垂下眼,嗓音也放得輕柔:“那多謝郎君了。”

 長長眼睫隨著她低頭的動作,若有似無地蹭過指側,癢癢的,無端勾出一絲綺念。

 意識到腦中乍起的不合時宜的念頭,裴瑕眼底掠過一抹暗色。

 “你我夫妻,不必客氣。”

 他收回手,站起身來:“你慢慢看,我去催下晚膳。”-

 千里之外,寧州城。

 日頭漸落,橘紅色夕陽籠罩著波濤起伏的遼闊大海,也籠罩著城外駐紮的海防大營。

 正值晚飯時間,炊事營那排磚房裡炊煙裊裊,掩不住的飯菜香氣四處飄散,直鑽到每個士兵裡的鼻子裡,勾得肚裡饞蟲翻滾,口水直咽個不停。

 “這次咱們營救及時,不但保住那三艘商船兩百來號人,還斬殺賊寇近百人,將他們打得屁滾尿流。上頭特地殺了兩頭牛,給咱們加菜呢!”

 “兩頭牛一百號人吃,也不知能分到幾塊肉。待會兒放飯時,我和那伙伕說些好話,也不知他能給我多打兩塊不?”

 “嘁,有的吃就不錯了,還挑呢。”

 “難得有頓大肉吃,可不得多吃些?再說了,我今天可射中一個賊寇的眼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