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遙遙 作品

第 45 章 【45】

 沒想到這人竟然將長房的私賬都交給她,公賬卻交給了三房的五娘子裴漪。

 那位五妹妹,沈玉嬌有些印象,清秀斯文不怎麼愛說話,每回家宴或是聚會,裴漪就坐在角落裡,有時目光對上了,她只露出個和氣靦腆的淺笑,便很快低下頭。

 裴瑕突然提到這個不爭不搶的妹妹,沈玉嬌眼波一轉,猜出幾分:“你是打算讓五妹妹嫁去王家?”

 “嗯。”裴瑕放下茶盞,神色溫雅地回望她:“正好在明年出閣前,與長輩學著打理中饋,免得到時候嫁過去,兩眼一抹黑。”

 據他所知,三叔母給裴漪相看的人家都是殷實小官之家,想來也沒怎麼教裴漪打理大家族的庶務,正好趁著這回練手。他既答應要給王氏挑一位賢婦,總得盡力而為。

 沈玉嬌略作思忖,覺得他這樣安排挺不錯,反正有長房的高嬤嬤盯著,想來也出不了什麼大錯。

 只是,“等明年開春,五妹妹出閣了,那對牌鑰匙又交給誰呢?”

 裴瑕眼簾輕垂,盯著茶盞中舒展的茶葉,淡聲道:“到時候看看三叔母能否肩起這掌家之責吧。”

 餘下這幾個月,既是對裴漪的歷練,也是對三夫人的考驗。

 沈玉嬌見他心中已有安排,也不再多說,再看那幾箱子長房的賬,心下暗歎,她早知長房富庶,沒想到家底竟這樣豐厚。

 看來接下來要花上不少功夫將這些釐清一遍了。

 “你不必著急。”裴瑕道:“身體為重,莫要累著自己。若覺精力不濟,我閒暇時也會幫你一二。”

 沈玉嬌輕搖了下頭:“那倒不用。這些後宅庶務本就是我分內之事,我慢慢來,應當沒什麼問題。”

 聽到她說“分內之事”,裴瑕眉眼稍舒:“嗯,我知玉娘聰慧,定能做好。”

 這話中肯定叫沈玉嬌怔了下,再看男人深深看來的目光,不知為何,驀得有些耳熱。

 明明只是一句再平常不過的話而已……

 都做了大半年夫妻了,自己莫名其妙羞個什麼勁兒。

 沈玉嬌在心裡暗罵自己一句沒出息,視線卻匆匆避開,落在桌案上那堆書信,岔開話題:“這些是?”

 裴瑕瞥過她瑩白薄透的耳尖,眸色微深,舉杯又淺啜一口茶水,才緩聲道:“是你離府這幾月,嶺南來的家書,還有……我從淮南給你寄的書信。”

 這些書信都被王氏叩下,昨日與對牌鑰匙、主母印信一同送了過來。

 只昨夜他飲酒微醺,想到她也睡下了,便沒有帶回。

 沈玉嬌聽到是家書,仿若看到世間至寶般,雙眼都發亮,忙不迭拿起,剛要拆,又想起什麼,朝裴瑕感激一笑:“有勞郎君還記著。”

 裴瑕淡淡嗯了聲,她便迫不及待地拆起來。

 每封信封上都有記號,裴瑕靜坐喝茶,餘光卻注意著她的舉動。

 見她從那堆信裡挑出嶺南家書拆開,不知為何,心間泛起一絲淡淡失落。

 待意識到這點,他眉心輕擰,只覺這一絲失落實在是毫無道理。

 她的父母親人遠在嶺南,大半年沒有音訊,她自當是更牽掛他們,此乃人之常情,何必介懷?

 裴瑕將杯中剩下的茶水飲盡,清茶甘甜在口中瀰漫,也壓下胸口那陣莫名其妙的情緒。

 半年之間,嶺南一共來了三封書信,密密麻麻的字裡行間皆載滿了鄉愁思念。

 沈玉嬌一口氣讀完,不覺已淚流滿面。

 一方柔軟的巾帕遞到面前,她晃過神,抬頭對上男人深潭般的幽靜眸光:“落淚傷身。”

 “多謝。”沈玉嬌接過帕子,擦了擦臉上淚痕。

 裴瑕看她:“為何落淚,可是有什麼不妥?”

 沈玉嬌搖頭:“沒有,信中說一切皆安,還說瑾哥兒現在爬的很快,瑜姐兒也開始學字了。”

 她笑著說,盈盈淚水又忍不住朦朧了眼眶,鼻音也有點重:“我只是……只是有些想他們。”

 與家人分別已有一年多,也不知他們現在到底是什麼模樣,過的如何,隔著千山萬水,只能憑著書信慰藉思念,想象著他們如今的生活……

 最近那一沓厚厚家書裡,父親、母親、阿兄、阿嫂,幾乎都在信尾都問了一句她為何久不回函,家中掛念,祈盼回信。這大半年沒收到她的回信,他們肯定是急壞了。

 見她長睫掛

著的晶瑩淚珠,微垂的眼尾也泛紅,裴瑕知她是真的難過了。

 心下忽的一軟。

 再次回神,他已伸出手,修長指尖落在她的眼角,帶著薄繭的指腹一點點拭去她的淚。

 “別哭了。”

 他嗓音透著一絲不自覺的啞,擦了那兩滴淚,卻並未收回手,而是捧住她半張瑩白的側臉。

 見她怔怔地似有些愕然,他喉頭微滾,沉聲道:“待回到長安,我便著手調查岳父之事,定盡力讓他們早日歸來,與你一家團聚。”

 沈玉嬌感受到頰邊源源不斷傳來的熱意,再看男人深邃認真的眸光,眼睫輕顫了兩下。

 須臾,她垂下眼,嗓音也放得輕柔:“那多謝郎君了。”

 長長眼睫隨著她低頭的動作,若有似無地蹭過指側,癢癢的,無端勾出一絲綺念。

 意識到腦中乍起的不合時宜的念頭,裴瑕眼底掠過一抹暗色。

 “你我夫妻,不必客氣。”

 他收回手,站起身來:“你慢慢看,我去催下晚膳。”-

 千里之外,寧州城。

 日頭漸落,橘紅色夕陽籠罩著波濤起伏的遼闊大海,也籠罩著城外駐紮的海防大營。

 正值晚飯時間,炊事營那排磚房裡炊煙裊裊,掩不住的飯菜香氣四處飄散,直鑽到每個士兵裡的鼻子裡,勾得肚裡饞蟲翻滾,口水直咽個不停。

 “這次咱們營救及時,不但保住那三艘商船兩百來號人,還斬殺賊寇近百人,將他們打得屁滾尿流。上頭特地殺了兩頭牛,給咱們加菜呢!”

 “兩頭牛一百號人吃,也不知能分到幾塊肉。待會兒放飯時,我和那伙伕說些好話,也不知他能給我多打兩塊不?”

 “嘁,有的吃就不錯了,還挑呢。”

 “難得有頓大肉吃,可不得多吃些?再說了,我今天可射中一個賊寇的眼睛呢!”

 “是是是,你厲害……”那士兵附和著,剛想豎個拇指,一抬頭瞧見不遠處走來的高大男人,連忙推了推旁邊的人:“快看快看,這就是那個不要命的殺神!”

 “你是說那個一口氣宰了十八個賊寇,刀刃都砍捲了,還追著那王火丁不肯放的那個?”

 “就是他!你聽說他是殺了十八個?我咋聽說他砍了二十一個?”

 “這我也不清楚,反正他殺得最多就是了!”

 兩人竊竊私語著,其他擦拭著兵甲與武器的士兵們也紛紛抬頭,看著那渾身是血,一瘸一拐經過的年輕男人。

 緋紅的霞光籠遍他全身,叫他臉上、身上那分不清是誰的血液愈發紅豔燦爛,聽到旁人議論他,他看也不看一眼,只用胳膊夾著那沾滿血汙的甲盔,面無表情地走進營帳裡。

 士兵營帳是十六人的大通鋪,左右各睡八人,每個床鋪就一條枕頭、一條墊子、一條被子,旁邊擺著個竹編的小架子,上頭放著木盆、巾帕、草編的鞋、還有一套換洗的軍服——軍營裡的生活便是這般簡單枯燥。

 每日最熱鬧的時候,莫過於熄了燈燭,臭烘烘的漢子們往各自鋪上一躺,便開始聊天說地、吹牛打屁、說些葷話過過嘴癮,待到夜深時,十八個男人打起呼嚕來,此消彼長,鼾聲震天。

 謝無陵拖著激戰後疲憊沉重的軀體,走到他的鋪位,將甲盔一丟,便如山陵傾倒般“轟”得一聲躺倒。

 累,真他孃的累。

 今日是他來到寧州軍的第二十六天。

 也是這二十六天以來,第一次實打實與海盜們打了一場。

 從第一天到達寧州軍,他就開始盼著能上場殺敵,可天氣越發冷了,又將至年關,海盜們也極少出來活動。眼瞧著日子一天天過去,海面上風平浪靜,便是偶爾有幾個海盜跑出來作惡,也不用他動手,就被巡邏的兵將逮住了——

 謝無陵知道他這種天天盼著能“打仗殺敵”的念頭不好,畢竟誰不喜歡太平安穩呢。

 但他來寧州軍就是衝著殺敵建功來的,要是天天耗在軍營裡練兵、和那些兵漢吹牛打屁,那他拋家舍孩子的跑到這來,豈非浪費時間?

 不過這盼著打仗的念頭,他也老老實實憋在心裡,要說出來,肯定得被人揍。

 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他心裡清楚。

 就在他想著,若是待上三個月還沒有海盜打,他乾脆跑去燕州參軍時,“海霸王”陳亮的副手王火丁帶著一百多個海盜包圍了三艘商船——

 謝無陵當即就求到了射聲校尉樊宇平面前,無論如何都算他一個。

 樊宇平見他“建功心切”,又看在常六爺的份上,便派了四營的兵將出去打這夥海盜。

 這並非謝無陵第一次殺人。

 但卻是第一次,親手殺了這麼多人。

 弩機的射箭穿透第一個海盜的喉嚨時,謝無陵還有些恍惚,他殺人了。

 十六歲那回殺人,更多是自保,那七個賭場打手圍著他,踢他、揍他,罵他是婊子養的賤種,還脫了褲子要朝他尿——

 狗急了都跳牆,何況

那群混賬那般羞辱他,他當時便想著,左右都是個死,倒不如豁出這條命,拉一個不虧,拉兩個算賺到。

 他抓起一條板凳就朝他們砸了過去。

 板凳碎了,有拳頭。拳頭流血了,骨頭碎了,也照樣砸……

 最後那七個人裡,死了兩個,他還活著,滿嘴是血地朝剩下五個呲牙笑。

 他賺了啊,一賺二,命還在。

 那五個孬種見鬼一般,嚇跑了。

 從此再無人敢輕易打他、罵他、辱他。

 在戰場上殺人,與拿回殺人又是截然兩種感覺。

 因那海盜就在船上,沒有激他、也沒有辱他,好似與他無冤無仇的,是以撥動弩機,看到那海盜死不瞑目地倒下時,他恍惚了好一陣。

 一條人命,就這樣死在他的手裡。

 不過那恍惚很快就被打破,他看到他同營的一個叫二牛的,被海盜兩刀捅破了肚子,腸子嘩啦啦流了一地。

 二牛隻與他在打飯的時候聊過一回,二牛問:“你長得這麼俊,個子又這麼高?去碼頭賣力氣都不愁沒錢賺,咋跑到我們這來了?”

 他說:“我答應我媳婦,得出人頭地,當個將軍回去。你呢?為何參軍。”

 二牛道:“我是寧州的漁民,陳亮手下的人殺了我爹孃、奸了我媳婦和妹妹,我要宰了這群孫子,給我家裡報仇。”

 他記不清那時他接了句什麼話,反正伙伕催促他們:“走開走開,下一個!”

 再次見到二牛,二牛就開膛破肚地倒在他面前。

 謝無陵忽然想起從前沈玉嬌教給他的一首詩,裡頭有一句好像是“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同袍同袍,他與二牛也是同袍。

 於是他的弩機,瞄準了第二個海盜的喉嚨,毫不猶豫射了出去。

 他殺的不是人。

 謝無陵告訴自己,是畜生。

 既是畜生,那便好辦了,如殺雞宰豬般。

 殺了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

 到後來弩機的箭用光了,他拔出刀,衝了上去。

 沒什麼章法,全憑多年打架的經驗,以及渾身上下越殺越沸騰的熱血。

 殺一個記一小功,殺十個能升一級。

 他殺紅了眼,不知疲憊般,哪怕腿上捱了一刀,仍想抓住那個王火丁——

 擒賊先擒王,殺了這個王火丁,肯定是大功一件!

 可惜被營長攔住了,一把抓住他,劈頭蓋臉地罵:“窮寇莫追,你不要命了啊!”

 “你不要命了啊!”

 又一聲洪亮的怒斥在面前響起,連帶著床板也震動。

 謝無陵一怔,朝床邊看去,便見校尉樊永平叉著腰,黑著臉瞪他:“還傻愣著做什麼?滾起來,霍帥要見你!”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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