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昀 作品

第 96 章 番外四海行醫之遇...

 生絲價高,不少農戶願意改稻為桑,主動去縣衙申請種絲,那麼麻煩又來了,江南是魚米之鄉,承擔著大晉軍糧與京城官糧的重任,如何最大程度保證農產。

 曲維真一面告訴裴循,如今江南百姓躍躍欲試,一心致富全力制絲,場面熱火朝天,一面又為糧食一事犯愁。

 裴循聽入了神,他飽讀詩書,也研習過不少農書及貨殖列傳,頓生興趣,

 “我來幫幫你。”

 從來錦衣玉食的貴公子,一頭扎入田間,穿著粗衣布衫,與深山老農探討稻苗生長,除蟲施藥之類,通過不同田畝的試驗,以期尋到最合理的種植密度,除此之外,又嘗試輪植間植,提高桑絲產量。

 起先只是想還曲維真一個人情,漸漸的,他常日與那些稻農混跡一處,睡著人家數楹茅舍,吃著親手種植的果蔬,覺出幾分世外田園的樂趣來,更為重要的是,他在這裡深切感受到朝廷一道不起眼的律令對普通百姓的影響。

 某一個午後,剛下了一場大雨,裴循在農田勞作半日,正在屋簷下歇晌,剛眯了一會兒,門拴忽然被人拍開,跨進來一道顫顫巍巍的身影。

 “十二爺,您快去勸勸,六嬸子她老人家要投井!”

 裴循臉色一變,連忙從躺椅上坐起,“出什麼事了?”

 老僕與他收留的一名喚絳兒的孤兒,趕忙攙著他坐上輪椅,將他往外推。

 那婦人一面跟從一面拂淚道,

 “半個時辰前,朝廷發佈了徵兵文書,說那韃靼子要南下了,每家每戶要出壯丁,五個兒子出兩人,三個出一人出半口糧,兩個兒子出一人.可憐六嬸子膝下三個兒子,老大腿不好不能出征,老二剛娶媳婦,是家裡頂樑柱,老三年紀方才十六,還是個半大小子,讓誰去六嬸心裡都是剜肉般疼,這不,老人家受不住,揚言要投井一死百了。”

 裴循聞言面色鐵青,那六嬸是村裡有名的寡婦,人很和善,也很能幹,他初來乍到,穿得便是六嬸做的衣裳,眼下又如何忍心看她尋死,他催著絳兒道,

 “你快些去六嬸家,告訴她切莫衝動,我來想辦法。”

 絳兒應聲離去。

 片刻,裴循趕到村尾一凹口處,這裡有一排農舍,前坪後院,環山依水,正是六嬸子家。

 門前圍滿了百姓,大家你一言我一語都在勸解

六嬸,六嬸一屁股坐在井蓋上,哭得震天撼地。

 這些年裴循駐紮在劉家村,腦子聰明,做事公允,儼然成了當地有名的鄉紳,百姓都很信服他,瞧見他輪椅被推來,紛紛讓開路。

 裴循上前瞭解情形,里正也在場,朝廷律令在此,誰也不敢違拗,國不可一日無兵,裴循曾身在中樞,明白這個道理,他不會跟朝廷為對,況且裴沐珩執政以來,政治清明,這條律令也無不妥之處。

 可憐的就是六嬸家情形不好。

 老大擦了擦淚,語氣堅決,“我去,我腿雖有不便,早些年跟人走過鏢師,上陣殺敵也不差。”

 裴循搖頭,“你腿有傷,不符合朝廷法度,衙門不會收你。”

 老二聞言咬了咬牙起身,“還是我去.”

 他話未說完,身後新婚妻子拽著他衣裳哭道,“咱們還沒孩子,我還沒給劉家留個後呢,你這一去萬一出事怎麼辦?”

 六嬸子也哭道,“你是家裡頂樑柱,這一家幾口人全靠你養著,你走了,咱們喝西北風嗎?”

 最後是那個十六歲的少子,從樹上跳下來,露出個憨憨笑容,

 “大哥腿不便,二哥要養家,自然是我這個弟弟挺身而出,為朝廷征戰。”

 自古老母疼么兒,六嬸子亦是如此,她扭身一巴掌呼在小兒子臉上,“你才多大,去不是送死嗎?”

 這話一落,村裡人哭成一片。

 裴循看著眼前這一幕,視線漸漸模糊。

 過去掛在嘴邊的江山社稷,天下蒼生,終於幻化成眼前一張張活生生的面孔,一行行離人淚。

 沒有那泱泱百姓,浩瀚人煙,又何來高臺廣廈,金殿朝官?

 那一瞬他忽然感受到了為人,為官的使命。

 六嬸子痛苦的不是兒子必須出征,而是不知該選哪一個。

 這種殘忍的事由他來做。

 裴循最終權衡道,

 “老三,你去吧,我曾結識一位邊將,我給他去一封信,讓他照看你,保證讓你全須全尾地回來。”

 那位十六歲的少年聞言從人群中躍了出來,眼神亮晶晶看著裴循,

 “十二叔,真的嗎?”

 裴循看著他,忽然想起當年簇擁在他周身,那群喚他十二叔的侄兒侄女們,神情恍惚,

 “是真的,我今晚便寫信。”

 離開那一日,裴循親自送他至村口,少年望著滿村的青山綠水,不捨地與裴循道別,

 “十二叔,我告訴您一個秘密,我喜歡上隔壁青龍村的秀兒,十二叔幫我盯著些,莫要讓他爹將她嫁給旁人!”

 裴循喉嚨微哽,含笑道,“你去吧,十二叔保證在三年內給你攢夠聘禮,等你回鄉便可娶她過門.”

 曾經,他為了坐上那個至高無上的位置,不擇手段,將天底下所有百姓視為匍匐在他腳下襯托他乾坤在握的螻蟻。

 而如今,他頭戴斗笠,身披蓑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只為這些百姓能留下足夠的口糧,多賣出一匹生絲,好攢錢將那心愛的姑娘迎娶回家。

 少年笑容熠熠揹著行囊漸行漸遠,嗓音被春風送來,

 “十二叔,您說話算數?”

 那道清瘦身影倚著輪椅坐在山野田間,面容朗俊依舊,

 “你十二叔何曾失信於人?”

 在他身後是一片炊煙裊裊,人間喧囂。

 作者有話要說

 還剩最後一章,可能明天,也可能是後天,反正寫完就更,兩百個紅包麼麼。

 岐鎮依山傍水,河流穿鎮而過,蜿蜒在廣闊的平原山丘,曲折縈紆,清晨秋風涼肅,落花如絮飄在河面,溶溶蕩蕩,鎮東有一處石砌的觀景臺,每到午時此地必是人滿為患,有忙完農活聚在此處嘮嗑的小夥子,也有挑擔的貨郎路過歇晌,更有閒散的公子哥攜三兩好友駐足此地賞景。

 其中一頭覆裹巾,肌膚黝黑渾身健碩的年輕小夥子坐在風口正前,

 “你們聽說沒有,段老先生跟前來了一位小娘子,那娘子好生貌美,跟九天玄女似的,白得發光”

 眾人打趣道,

 “生得再貌美,人家也看不上你,況且那娘子梳著婦人髻,恐已嫁了人。”

 小夥子嘿嘿直笑,“嫁沒嫁人親口一問便知,再說了,即便人家看不上我,我多看幾眼也值了。”

 “出息!”

 大家嘴裡笑話他,心裡都癢癢的,都是沒娶媳婦的年輕漢子,見了漂亮的姑娘自然走不動路。

 “你們等著,待吃了飯,我便去醫館瞧瞧。”

 大家瞪他,“你小心段老先生打斷你的腿。”

 那小夥子拍了拍胸腹起身,“我就說胳膊疼腿疼,看病總成吧。”

 大家笑作一團,紛紛推他,“你快去你快去。”

 待下午小夥子出現在醫館,發現來的不止他一個,不僅如此,那些年輕小夥子哪個不打扮得精精神神。

 段氏醫館前照舊排起了長龍。

 一年輕大夫立在門口先詢問病人什麼症狀,有的引去段先生處把脈,有的引去徐雲棲處,平日小唐跟著徐雲棲伺候筆墨,今日身旁卻換了個人。

 自從出宮,裴沐珩時不時陪徐雲棲坐診,寫醫案記方子已成了他拿手絕活。

 當初不喜雲棲從醫的男人,如今不僅周道伺候,甚至時不時要與雲棲談論醫案,偶爾也能說出個子醜寅卯來。

 起先徐雲棲很是不解,恐耽擱他堂堂太子的正事,畢竟人家是微服私訪,體察民情來了,久而久之,夜裡忙完去翻看醫案,瞧見那一手剛勁挺拔的字跡,徐雲棲賞心悅目,倒還真盼著裴沐珩能日日作陪。

 平日太子殿下正襟危坐,指東不敢往西,可偶爾也有鬧脾氣的時候,譬如此刻,四處遮掩的桌案下,裴沐珩膝蓋輕輕蹭著徐雲棲的腿側,徐雲棲正看完一面色蒼白的少年,察覺丈夫在使壞,輕輕瞪了他一眼。

 裴沐珩回敬她一眼,那一眼似乎在說,昨夜你有多壞不知道?

 徐雲棲不說話了,繼續接診下一位病患。

 熬了整整一個時辰還多,小夥子終於來到門口,那大夫便問他是何症狀,

 小夥子掄了掄手肘處,眼神往徐雲棲的方向瞄,“手肘疼的厲害.”

 大夫二話不說往段老先生處指。

 小夥子站著不動,往徐雲棲方向努努嘴,“聽聞徐娘子擅長針灸,她給我灸兩下便好了,我不讓段先生看,他老人家開的藥方苦死了,我不吃藥。”

 大夫為難地看著他,小夥子朝他眨眨眼,露出委屈的表情。

 徐雲棲這邊忙著給一懷孕的少婦摸胎位,裴沐珩眼尖耳靈注意到了這一幕,他朝那名大夫看了一眼,那大夫意會便將小夥子放了過來。

 徐雲棲正在雅間忙碌,小夥子便高高興興來到桌案前的錦杌坐下,一面裝模作樣將胳膊肘往桌案上擱,一面頻頻往雅間方向張望,“徐娘子好了沒,我這胳膊從清晨起就疼,也不知傷了哪兒,疼得要命.”

 這時,一人信手摁住了他的胳膊肘,

 “是嗎?我來看看。”

 小夥子注意力都在徐雲棲身上,這會兒才發現桌案旁還坐著一人,他將視線挪過來,便見面前這男人生得十分高大,緊緊只是坐著,便給人一股無與倫比的壓力,小夥子嚥了咽口水,問道,“你一個打下手的,會看病?”

 裴沐珩眸色陰陰冷冷,“我不僅會看病,我更會治病.”

 小夥子滿臉狐疑,正待說什麼,手肘被裴沐珩一彎,驟然間劇痛襲來,他悶哼一聲,疼得脊背彎起,汗都冒了出來,

 “你你你,你做什麼?”

 裴沐珩笑,“你不是不知道哪兒疼嗎,我這不是幫你找出癥結”

 小夥子對上他涼涼的眼神,心下打鼓,這男人壓根就不是什麼坐堂大夫,他是個練家子,方才那一下,疼得他心肝都在顫,他意識到了危險,慌忙將手往回抽,

 “我不看了,我好了,壯士手法真好,我不疼了.”

 “真的?那下次還來看病嗎?”

 裴沐珩這一下抵在他手腕一處痛穴,疼得他彎下腰,膝蓋不自禁往桌下折,那模樣跟頂禮膜拜無甚區別,他說不出話來,只管拼命搖頭。

 待裴沐珩一鬆手,他逃也似的離開了醫館。

 醫館眾人瞧見這一幕,滿臉狐疑,恰在這時,徐雲棲折身而出,裴沐珩適時遞上一塊帕子給她,二人行為舉止十分親暱,眾人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看來那位必定是徐娘子的男人。

 一時門外的年輕小夥子作鳥獸散,給真正病患騰出地兒來。

 裴沐珩撫了撫額,感慨這一路十分不易,雲棲實在太招人了,害他整日驅螢捕蝶,忙得分身乏術。

 兩刻鐘後,一侍衛是朝中來了八百里急折,裴沐珩換小唐照看雲棲,連忙抬步回了別苑。

 秋林晚翠,夕陽將清一色的瓦舍渡上一層餘暉。

 眼看段氏醫館外只剩三兩人,一立在半坡上的老僕催著輪椅上的主人,

 “爺,您就去瞧瞧吧,聽聞這位段老先生用藥很是地道,有藥到病除之能,咱們好不容易趕上了,您試一試又何妨。”

 輪椅上坐著一青袍男子,外頭裹了一件水墨色的披衫,雖身形消瘦,不再挺拔,也難掩一身清寂風姿。

 那年那夜宮變,裴循從丹樨前的高臺一躍而下,原是一心求死,偏身就沒死成,侍衛當場將他抬去文昭殿,裴沐珩吩咐醫士給他診治,耗了足足兩月,人方甦醒。

 當年那位遊走在權利頂端的十二王造反身亡,如孤魂野鬼似的裴循卻是活了下來。

 起先整整兩年裴循沒有說話,神情木木訥訥,渾渾噩噩,再加之被雙腿殘廢的劇痛給折磨,他生不如死,直到後來有人在當年的蘇家,翻出皇后閨閣中遺留的幾封信札,裴循看到父母年少時磕磕絆絆的愛慕,泣淚整整三日,方慢慢接受這個事實。

 輸了,他終究是輸了。

 哪怕他不是文寅昌和皇后的私生

子,他也輸給了裴沐珩和熙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