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昀 作品

第 96 章 番外四海行醫之遇...

 岐鎮依山傍水,河流穿鎮而過,蜿蜒在廣闊的平原山丘,曲折縈紆,清晨秋風涼肅,落花如絮飄在河面,溶溶蕩蕩,鎮東有一處石砌的觀景臺,每到午時此地必是人滿為患,有忙完農活聚在此處嘮嗑的小夥子,也有挑擔的貨郎路過歇晌,更有閒散的公子哥攜三兩好友駐足此地賞景。

 其中一頭覆裹巾,肌膚黝黑渾身健碩的年輕小夥子坐在風口正前,

 “你們聽說沒有,段老先生跟前來了一位小娘子,那娘子好生貌美,跟九天玄女似的,白得發光”

 眾人打趣道,

 “生得再貌美,人家也看不上你,況且那娘子梳著婦人髻,恐已嫁了人。”

 小夥子嘿嘿直笑,“嫁沒嫁人親口一問便知,再說了,即便人家看不上我,我多看幾眼也值了。”

 “出息!”

 大家嘴裡笑話他,心裡都癢癢的,都是沒娶媳婦的年輕漢子,見了漂亮的姑娘自然走不動路。

 “你們等著,待吃了飯,我便去醫館瞧瞧。”

 大家瞪他,“你小心段老先生打斷你的腿。”

 那小夥子拍了拍胸腹起身,“我就說胳膊疼腿疼,看病總成吧。”

 大家笑作一團,紛紛推他,“你快去你快去。”

 待下午小夥子出現在醫館,發現來的不止他一個,不僅如此,那些年輕小夥子哪個不打扮得精精神神。

 段氏醫館前照舊排起了長龍。

 一年輕大夫立在門口先詢問病人什麼症狀,有的引去段先生處把脈,有的引去徐雲棲處,平日小唐跟著徐雲棲伺候筆墨,今日身旁卻換了個人。

 自從出宮,裴沐珩時不時陪徐雲棲坐診,寫醫案記方子已成了他拿手絕活。

 當初不喜雲棲從醫的男人,如今不僅周道伺候,甚至時不時要與雲棲談論醫案,偶爾也能說出個子醜寅卯來。

 起先徐雲棲很是不解,恐耽擱他堂堂太子的正事,畢竟人家是微服私訪,體察民情來了,久而久之,夜裡忙完去翻看醫案,瞧見那一手剛勁挺拔的字跡,徐雲棲賞心悅目,倒還真盼著裴沐珩能日日作陪。

 平日太子殿下正襟危坐,指東不敢往西,可偶爾也有鬧脾氣的時候,譬如此刻,四處遮掩的桌案下,裴沐珩膝蓋輕輕蹭著徐雲棲的腿側,徐雲棲正看完一面色蒼白的少年,察覺丈夫在使壞,輕輕瞪了他一眼。

 裴沐珩回敬她一眼,那一眼似乎在說,昨夜你有多壞不知道?

 徐雲棲不說話了,繼續接診下一位病患。

 熬了整整一個時辰還多,小夥子終於來到門口,那大夫便問他是何症狀,

 小夥子掄了掄手肘處,眼神往徐雲棲的方向瞄,“手肘疼的厲害.”

 大夫二話不說往段老先生處指。

 小夥子站著不動,往徐雲棲方向努努嘴,“聽聞徐娘子擅長針灸,她給我灸兩下便好了,我不讓段先生看,他老人家開的藥方苦死了,我不吃藥。”

 大夫為難地看著他,小夥子朝他眨眨眼,露出委屈的表情。

 徐雲棲這邊忙著給一懷孕的少婦摸胎位,裴沐珩眼尖耳靈注意到了這一幕,他朝那名大夫看了一眼,那大夫意會便將小夥子放了過來。

 徐雲棲正在雅間忙碌,小夥子便高高興興來到桌案前的錦杌坐下,一面裝模作樣將胳膊肘往桌案上擱,一面頻頻往雅間方向張望,“徐娘子好了沒,我這胳膊從清晨起就疼,也不知傷了哪兒,疼得要命.”

 這時,一人信手摁住了他的胳膊肘,

 “是嗎?我來看看。”

 小夥子注意力都在徐雲棲身上,這會兒才發現桌案旁還坐著一人,他將視線挪過來,便見面前這男人生得十分高大,緊緊只是坐著,便給人一股無與倫比的壓力,小夥子嚥了咽口水,問道,“你一個打下手的,會看病?”

 裴沐珩眸色陰陰冷冷,“我不僅會看病,我更會治病.”

 小夥子滿臉狐疑,正待說什麼,手肘被裴沐珩一彎,驟然間劇痛襲來,他悶哼一聲,疼得脊背彎起,汗都冒了出來,

 “你你你,你做什麼?”

 裴沐珩笑,“你不是不知道哪兒疼嗎,我這不是幫你找出癥結”

 小夥子對上他涼涼的眼神,心下打鼓,這男人壓根就不是什麼坐堂大夫,他是個練家子,方才那一下,疼得他心肝都在顫,他意識到了危險,慌忙將手往回抽,

 “我不看了,我好了,壯士手法真好,我不疼了.”

 “真的?那下次還來看病嗎?”

 裴沐珩這一下抵在他手腕一處痛穴,疼得他彎下腰,膝蓋不自禁往桌下折,那模樣跟頂禮膜拜無甚區別,他說不出話來,只管拼命搖頭。

 待裴沐珩一鬆手,他逃也似的離開了醫館。

 醫館眾人瞧見這一幕,滿臉狐疑,恰在這時,徐雲棲折身而出,裴沐珩適時遞上一塊帕子給她,二人行為舉止十分親暱,眾人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看來那位必定是徐娘子的男人。

 一時

門外的年輕小夥子作鳥獸散,給真正病患騰出地兒來。

 裴沐珩撫了撫額,感慨這一路十分不易,雲棲實在太招人了,害他整日驅螢捕蝶,忙得分身乏術。

 兩刻鐘後,一侍衛是朝中來了八百里急折,裴沐珩換小唐照看雲棲,連忙抬步回了別苑。

 秋林晚翠,夕陽將清一色的瓦舍渡上一層餘暉。

 眼看段氏醫館外只剩三兩人,一立在半坡上的老僕催著輪椅上的主人,

 “爺,您就去瞧瞧吧,聽聞這位段老先生用藥很是地道,有藥到病除之能,咱們好不容易趕上了,您試一試又何妨。”

 輪椅上坐著一青袍男子,外頭裹了一件水墨色的披衫,雖身形消瘦,不再挺拔,也難掩一身清寂風姿。

 那年那夜宮變,裴循從丹樨前的高臺一躍而下,原是一心求死,偏身就沒死成,侍衛當場將他抬去文昭殿,裴沐珩吩咐醫士給他診治,耗了足足兩月,人方甦醒。

 當年那位遊走在權利頂端的十二王造反身亡,如孤魂野鬼似的裴循卻是活了下來。

 起先整整兩年裴循沒有說話,神情木木訥訥,渾渾噩噩,再加之被雙腿殘廢的劇痛給折磨,他生不如死,直到後來有人在當年的蘇家,翻出皇后閨閣中遺留的幾封信札,裴循看到父母年少時磕磕絆絆的愛慕,泣淚整整三日,方慢慢接受這個事實。

 輸了,他終究是輸了。

 哪怕他不是文寅昌和皇后的私生子,他也輸給了裴沐珩和熙王府。

 當他對皇帝動了殺心後,他下場只有一個字:死。

 但裴沐珩卻留了他的性命,且對外聲稱他已自戕身亡,讓他脫離苦海。

 裴循有一日忍不住問他,為什麼這麼做?

 那高山仰止般的男子,負手立在廊廡,獨對明月,這樣回他,

 “十二叔這輩子寓於宮牆,看到的永遠只是金殿之上那一抹金暉,卻從未俯身瞅一瞅人間煙火,實在遺憾,待十二叔去瞧一瞧這人間康衢煙月,方知何為權,何為官,何為天子,何為江山社稷!”

 裴循漸漸將崩塌的信念給拾起,慢慢走出京城。

 十二王府早已遣散,唯有一貫服侍他長大的老僕不離不棄。

 老僕就這麼推著雙腿殘廢的他,沿著通州水岸,一路走走停停至揚州。

 養了好些年,裴循身子已無大礙,唯獨雙腿每到寒冬臘月便疼得厲害,裴循絲毫不在意,不叫老僕費心,只道自己活一日算一日,老僕不忍他一身悽苦,總想著叫他平平安安度過餘生。

 眼看老僕年齡大了,為此憂心忡忡,裴循最終答應他求醫,這不耗了半月從揚州渡江來到金陵,又費了功夫打聽到段老醫士的所在,主僕二人匆忙趕來。

 來都來了,裴循只得點頭應下。

 老僕推著輪椅來到醫館前,年輕的大夫眼瞅著只剩下最後一人,乾脆親自幫忙將人推了進來。

 天色未暗,斜暉脈脈,醫館開間敞亮,入口處擺著一張櫃檯,櫃檯後整整一面牆布著密密麻麻的藥櫃,斜陽透過三面大窗射進來,屋內明亮而闊氣,徐雲棲便坐在東牆下一張長案,面前正有一老嫗看病,眼看方子已開好,小唐領著老嫗去抓藥,徐雲棲淨了淨手準備喝茶,一抬眼就看到了輪椅上的裴循。

 雲棲已不記得多少年沒見過裴循,似乎自從宮變那晚就再也沒碰過面。

 裴循模樣自然是大變,沒有中宮嫡子的尊貴鍍身,備受病痛折磨的他形容與任何一位平民百姓沒有太多區別,唯一不同的大約是嵌在眸眼深處的那抹清越。

 他笑起來,依然有一份清朗之氣。

 “雲棲,沒想到在這裡遇見你。”

 裴循一如既往笑容溫和,只是眉梢間殘存一些苦澀,這抹苦澀當然與情愛無關,是這一生跌宕起伏的際遇刻在骨子裡的悲傖。

 比起他,雲棲幾乎沒怎麼變。

 模樣還是那麼溫軟漂亮,眼神含著經風吹雨淋始終不褪的堅韌寧和。

 內心到底有多強大,方能讓經歷了這麼多風風雨雨的女子,始終如一。

 徐雲棲愣了一會兒,頷首示意,隨後將目光落在他雙腿,“您是看病嗎?”

 老僕自然認出徐雲棲,愕然了好一陣,心想那徐雲棲有神醫之名,當年十二王腿疾便是她治好的,今日碰巧在這裡遇見她,算是緣分,趕忙往前施禮,將裴循的症狀事無鉅細稟明。

 徐雲棲認真聽了,喚來小唐將裴循推去內室。

 小唐和老僕合力將裴循抬至長塌上,徐雲棲一面給裴循把脈,一面吩咐小唐去查看裴循的傷腿,兩刻鐘後徐雲棲開好方子,囑咐老僕,

 “拿這個方子去取藥,每三日熬藥浸浴,至微微出汗打止,三月後若有好轉,次數給減至七日一次,半年後來醫館複診。”

 “此外,我這裡有一藥酒,你拿回去,時不時給他喝上一盅,能驅寒活血。”

 老僕感激涕零接下了。

 隨後老僕去外頭購藥,徐雲棲指導小唐給裴循施針。

 半個時辰後收針。

 徐雲棲瞧了一眼黝黑的天色,問裴循道,“您今晚要不要歇在醫館?”

 裴循拭了拭額尖細汗搖頭客氣道,“不必了。”

 徐雲棲也沒有挽留,裴循看來是不打算見裴沐珩,而裴沐珩若是想見他,自然有法子,徐雲棲從不隨意插手旁人的事。

 少頃,小唐重新將裴循扶回輪椅,二人目送裴循遠去。

 餘光那一抹清絕的身影慢慢消融在燈火裡,裴循閉了閉眼,始終沒有回頭。

 走了很遠,老僕見他一言未發,含著淚問,“您心裡還想著她嗎?”

 裴循茫然望著前方,遠處漁火閃爍,暗山伏臥,層層疊疊的星辰鋪在浩瀚的蒼穹,人在這一片星空下,顯得無比渺小。

 裴循心裡空茫茫的一片。

 遇見她,喜歡過她,是寂寥人生裡唯一的一絲慰藉。

 半年後,裴循疼痛果然減輕,平安渡過凜冽寒冬,一日春暖花開,裴循在金陵郊外一處魚塘垂釣,偶然遇見一人。

 那人身長八尺,姿容偉儀,舉止投足很有大將之風。

 “兄弟,你也垂釣呀,兄弟你眼光很毒辣,曉得這魚塘裡餵了一池好魚不是?”

 那人穿著一件不起眼的布衫,從容拎著一隻小簍子,來到他身旁坐下。

 而裴循聽到這道嗓音,狠狠愣了下。

 “怎麼不說話?”

 那人轉過眸來,濃眉大眼,輪廓深邃,年齡在五十歲出頭,頗有淵渟大氣之相。

 裴循定定看著他,心情複雜回道,“曲都督,別來無恙。”

 曲維真愣是驚了好半晌,才認出坐在輪椅之人是當年赫赫有名的十二王裴循。

 “您怎麼在這?”

 曲維真早聞裴循已身隕,絕沒料到在這荒山野嶺的魚塘撞上他。

 裴循也不隱瞞,將當年之事一五一十告訴他。

 曲維真是極為大度之人,絲毫沒介意當初裴循算計過他,反而是一臉遇見故交的興奮,

 “好啊好啊,您既然到了我的地盤,我少不得要做一回東道主,帶您見識見識江南風光。”

 曲維真拂開老僕,親自推著裴循沿著山堤往前方山坡走。

 經過一段崎嶇的山路,二人來到一處不高不矮的山坡,腳下連田阡陌,稻苗菜花一望無際。

 這些年大晉國威遠撥,不少西洋人來中原做生意,其中最受青睞的便是絲綢,為了致富江南,充盈國庫,裴沐珩給曲維真下了一道指令,讓他在不減少糧產的前提下,廣植桑樹,增加生絲產量,為此曲維真招來不少老民農匠,夙興夜寐,籌謀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