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這兒媳婦太淡定了
老人家嗓音低低沉沉,似許久不曾撥動的古絃,發出曠古琴音,慢慢迴盪在東配殿中。
御書房內青煙嫋嫋,無人應答,唯一回應他的大約是正殿外隱約傳來的太子哭聲。
半晌,皇帝回眸看著跪得筆直的孫兒,語氣加重再問,“珩兒,你說呢?”
裴沐珩挪著膝蓋轉向皇帝方向再拜,“還請陛下恕孫兒妄議之罪。”
皇帝這回沒有像過去那般寬厚,而是拂了拂掌心的塵,神色幽深,“你先說來聽聽。”
寒風驟起,拂動門口兩側宮燈轉個不停,天色愈加沉了,映得裴沐珩雙目如同靜水深瀾,幽不見底,他沉吟片刻,彷彿下了決心,伏地再拜,
“臣以為,陛下此時不宜將太子罪行公佈於眾。”
“為何?”皇帝負手在後,銳利的眼神投過來。
裴
沐珩抬眸與他視線相交,眼眶甚至泛著一片深紅,“陛下,邊關大戰在即,將士人心浮動,不宜易儲,此其一,其二,太子殿下自十歲起被立為儲君,至今已有三十餘載,他在朝中根基穩固,擁躉甚眾,一旦太子出事,朝中動盪不堪,各黨傾軋,您想過後果嗎?”
“故而,臣冒死進諫,懇求陛下為了江山社稷,為了百姓安危,壓下易儲之議。”
修長的脊樑拱起,將瓷白如玉的額點在地上,字字鏗鏘。
御書房內安靜得出奇,連著皇帝的呼吸也未聞,只有冷冽的風聲穿過耳畔,落在御書房案頭的摺子,發出的颼颼響動。
皇帝看著這位已經不能用智慧絕倫來形容的孫兒,半晌沒有吱聲。
半個時辰後,十來位三品以上朝臣奉命前來奉天殿,還未行到廊廡,卻聽得裡面傳來皇帝暴怒聲,
“滿朝文武無人敢替太子申辯,便是他那岳丈也悶聲不吭,偏生你這個小兔崽子,敢在朕跟前大言不慚,說他只是監察之失,不許朕處置太子,是,沒錯,他是坐了三十年太子,難道還委屈了他?你簡直是膽大包天,來人,將這不知好歹的混賬,拖下去,杖責三十板。”
“再將太子送回東宮,讓他閉門思過”
秦王聽到“閉門思過”四字,抬起的腳步猛地晃了下,人險些跌倒。
只是閉門思過?
*
除夕前最後一場大雪不經意間籠罩整座上京城。
裴沐珩全身是血地被抬進了熙王府。
皇宮早遞了訊出來,熙王夫婦並徐雲棲等人皆焦急侯在廊下。
眼看兒子被打得奄奄一息,熙王妃打了趔趄,心疼得差點問候皇帝老孃,當即便要撲過去,
“我苦命的兒”
人還未碰著裴沐珩,被熙王皺著眉攔下,“行了,別哭了,先將人送去書房,著人請太醫”
他話音未落,卻見側旁一道溫軟嫻靜的身影,從容上前來,指著清暉園後院的方向,幾乎以不容置疑的語氣開口,
“將他送去後院西次間。”
既然裴沐珩不許她去書房,她便只能將人帶去西次間診治。
抬著擔架的侍衛看了一眼徐雲棲,又看了一眼熙王。
熙王眨了眨眼,看著比他還淡定的兒媳婦,愣神頷首,“依他媳婦的。”
妻子照顧丈夫,理所當然。
昏迷的裴沐珩就這麼被送去了清暉園西次間。
熙王夫婦要跟進去,被徐雲棲攔在門口,
平日風一吹就要倒的兒媳婦,溫溫柔柔立在風中,和和軟軟地說道,
“明日下午來探望吧,此前他不宜見人。”
熙王妃看著攔在跟前的徐雲棲,滿臉不可置信,正一肚子氣沒地兒撒,要尋徐雲棲開涮,熙王果斷把人一抱,徑直給帶走了。
“兒大避母,你就消停些。”
不僅熙王妃夫婦,便是黃維與裴沐珩一併侍衛,皆被銀杏給趕走。
臨走前,黃維實在不放心,扒著門框不肯放,眼巴巴望著徐雲棲,
“少奶奶,少爺傷得地兒不是很妥當,還是老奴來處理吧”
他倒是盼著徐雲棲能跟裴沐珩好上,只是欲速而不達,若是叫徐雲棲處置裴沐珩的傷口,他怕裴沐珩醒來會砍了他。
徐雲棲立在廊下,溫柔地笑著,“你能保證你家少爺不留疤嗎?”
黃維眼底的淚要落不落,巴巴地不敢吱聲。
徐雲棲道,“我能。”
作者有話要說
小裴:老婆對我好好。
女鵝:我只是個治個病,僅此而已。
哈哈哈,明天見,麼麼噠。
巍峨的城樓擋下了一片熾陽,午門下風聲赫赫,徐雲棲裹著件兔毛鑲邊赤羽緞面披襖立在牆垛下,浩瀚無垠的紅牆鋪在身後,映得她面頰粉白如玉,人翩如蝶。
裴沐珩出來時,便見小妻子鼻尖凍得發紅,雙眸清澈地望著他,寒風拂亂她的鬢髮,她輕輕撥了撥發絲,朝他露出一個靦腆的笑,身後炫目的紅牆,肩上嬌豔的斗篷,絲毫沒有壓住她奪目的容色。
裴沐珩目光掃視她周身,她雙手交握在腹前,冷得有些發抖,卻是空空如也,再瞥一眼她身側的丫鬟,滿臉懼色,掌中也未提一物。
裴沐珩倒也沒露出失望的神色,只淡聲問,
“怎麼這個時辰來了?”
不僅不應該是這樣的時辰,更不該來皇城這樣的地,徐雲棲曉得今日怕是犯了他的大忌,趕忙屈膝行禮,
“三爺,告罪了,我並非有意叨擾您,實在是我有重要東西落在您的馬車上,可否容我去尋一尋?”
原來如此。
裴沐珩心裡一時咂摸不出什麼滋味。
天際慢慢聚了些雲團子,陽光漸漸淡了些,裴沐珩唇角微不可聞嘆了一聲,抬手往裡一指,“隨我來。”
徐雲棲見裴沐珩並未盤問責難,心中鬆了一口氣,將銀杏留在
城牆外,跟在裴沐珩身後小心謹慎不敢說話。
至午門下,裴沐珩掏了腰牌給守門校尉查驗,不知說了幾句什麼,那校尉便恭恭敬敬放了人。
馬車就停在午門內神宮監後面一條巷子裡。
沿著神宮監與宮牆之間的甬道走,密密麻麻的寒風忽然裹上前,吹得裴沐珩皺了皺眉,他扭頭,卻見妻子無聲跟在三步之外,那雙杏眼清凌凌看著前方,發現他時,眼風瞬間染上幾分忐忑和內疚,軟軟的如同撓人的小尾巴。
裴沐珩心情難以言喻,他確實不喜家裡女人尋來官署區,但看著溫軟的妻子,他破例道,
“我沒有怪你。”
不消片刻,裴沐珩將她帶到馬車處,徐雲棲趕忙提起裙襬鑽入馬車,尋自己的香囊。
折騰半晌,終於在錦杌旁邊的壁縫裡尋到了那個香囊,大約是馬車顛簸時不小心掉進去的,徐雲棲將香囊藏在腰間兜裡,這才高高興興出來,剛要下馬車,卻見一隻寬大的手掌橫亙在眼前。
指骨修長白皙分明,在陽光下,有一種無與倫比的好看。
徐雲棲愣住了,餘光注意到那道深邃的視線落在她面頰。
既然是他主動,她也不能拂了他的好意,只是念著他有潔癖,徐雲棲便壓著自己的袖口搭了上去,以防肌膚相碰。
細長的手臂落在他掌心,裴沐珩才知女人家的手骨如此纖細柔軟,恐一用力便折了去。
裴沐珩小心將她攙下,待她站穩,二人不約而同迅速收回了手。
徐雲棲待要邁步,卻見裴沐珩背對著馬車,面朝奉天殿的方向張望,沒有立即走的意思。
徐雲棲急著去醫館,只得催道,“三爺,時辰不早了,您送我出去吧。”
裴沐珩聞言,負手回過眸,淡淡看了她一會兒,溫聲問,“年關朝中事務繁忙,我不得空回府,你在府中可有煩難之事?”
徐雲棲不知他為何問這些,搖頭道,“沒有,一切都好。”
好得不能再好。
日日整理醫案,研製藥丸,除了裴沐珊偶爾來串門,無人打攪她,過著沒有婆母管束,沒有丈夫需要伺候的悠閒生活。
徐雲棲發現,她話一說完,這位丈夫的眼尾稍稍往下垂,折射出分明的冷感。
不高興了?
裴沐珩察覺出妻子眉宇含著急促,終究什麼都沒說,送她出了宮。
黃維與一位小內使遠遠躲在廊廡下瞧著,小內使指著徐雲棲離去方向問,“上回府上少奶奶送來的食盒,三公子明顯喜歡,您回府時怎麼也不提醒少奶奶,讓她再送些來。”
黃維捏了捏小內使的鼻尖,神神秘秘地笑道,“我湊什麼熱鬧,這種事就得三爺親自開口才成。”
徐雲棲這廂沒有功夫去猜裴沐珩的心思,於午時趕回醫館,忙著給病患施針。
待忙完,成衣鋪子女掌櫃送她出門時,便悄悄往侯在路邊王府的車伕指了指,
“上回的事給我敲了一記警鐘,我想著您時不時要出門,遂悄悄安排了個人去王府,正巧碰見王府缺使喚人,便叫他混進去了,往後您出門,也有個照應。”
女掌櫃的名喚秀娘,早前嫁了人,去年丈夫在外頭偷腥,被秀娘抓了個正著,對方不僅不悔過,還夥同那外室一起毆打秀娘,被徐雲棲撞見,徐雲棲與銀杏救下了秀娘,不僅如此,還幫著她請了訟師,離了那一家混賬,後徐雲棲為了掩人耳目,便用多年盤纏買下這間鋪子,給秀娘及她女兒一個落腳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