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昀 作品

第 9 章 這兒媳婦太淡定了

 巍峨的城樓擋下了一片熾陽,午門下風聲赫赫,徐雲棲裹著件兔毛鑲邊赤羽緞面披襖立在牆垛下,浩瀚無垠的紅牆鋪在身後,映得她面頰粉白如玉,人翩如蝶。

 裴沐珩出來時,便見小妻子鼻尖凍得發紅,雙眸清澈地望著他,寒風拂亂她的鬢髮,她輕輕撥了撥發絲,朝他露出一個靦腆的笑,身後炫目的紅牆,肩上嬌豔的斗篷,絲毫沒有壓住她奪目的容色。

 裴沐珩目光掃視她周身,她雙手交握在腹前,冷得有些發抖,卻是空空如也,再瞥一眼她身側的丫鬟,滿臉懼色,掌中也未提一物。

 裴沐珩倒也沒露出失望的神色,只淡聲問,

 “怎麼這個時辰來了?”

 不僅不應該是這樣的時辰,更不該來皇城這樣的地,徐雲棲曉得今日怕是犯了他的大忌,趕忙屈膝行禮,

 “三爺,告罪了,我並非有意叨擾您,實在是我有重要東西落在您的馬車上,可否容我去尋一尋?”

 原來如此。

 裴沐珩心裡一時咂摸不出什麼滋味。

 天際慢慢聚了些雲團子,陽光漸漸淡了些,裴沐珩唇角微不可聞嘆了一聲,抬手往裡一指,“隨我來。”

 徐雲棲見裴沐珩並未盤問責難,心中鬆了一口氣,將銀杏留在城牆外,跟在裴沐珩身後小心謹慎不敢說話。

 至午門下,裴沐珩掏了腰牌給守門校尉查驗,不知說了幾句什麼,那校尉便恭恭敬敬放了人。

 馬車就停在午門內神宮監後面一條巷子裡。

 沿著神宮監與宮牆之間的甬道走,密密麻麻的寒風忽然裹上前,吹得裴沐珩皺了皺眉,他扭頭,卻見妻子無聲跟在三步之外,那雙杏眼清凌凌看著前方,發現他時,眼風瞬間染上幾分忐忑和內疚,軟軟的如同撓人的小尾巴。

 裴沐珩心情難以言喻,他確實不喜家裡女人尋來官署區,但看著溫軟的妻子,他破例道,

 “我沒有怪你。”

 不消片刻,裴沐珩將她帶到馬車處,徐雲棲趕忙提起裙襬鑽入馬車,尋自己的香囊。

 折騰半晌,終於在錦杌旁邊的壁縫裡尋到了那個香囊,大約是馬車顛簸時不小心掉進去的,徐雲棲將香囊藏在腰間兜裡,這才高高興興出來,剛要下馬車,卻見一隻寬大的手掌橫亙在眼前。

 指骨修長白皙分明,在陽光下,有一種無與倫比的好看。

 徐雲棲愣住了,餘光注意到那道深邃的視線落在她面頰。

 既然是他主動,她也不能拂了他的好意,只是念著他有潔癖,徐雲棲便壓著自己的袖口搭了上去,以防肌膚相碰。

 細長的手臂落在他掌心,裴沐珩才知女人家的手骨如此纖細柔軟,恐一用力便折了去。

 裴沐珩小心將她攙下,待她站穩,二人不約而同迅速收回了手。

 徐雲棲待要邁步,卻見裴沐珩背對著馬車,面朝奉天殿的方向張望,沒有立即走的意思。

 徐雲棲急著去醫館,只得催道,“三爺,時辰不早了,您送我出去吧。”

 裴沐珩聞言,負手回過眸,淡淡看了她一會兒,溫聲問,“年關朝中事務繁忙,我不得空回府,你在府中可有煩難之事?”

 徐雲棲不知他為何問這些,搖頭道,“沒有,一切都好。”

 好得不能再好。

 日日整理醫案,研製藥丸,除了裴沐珊偶爾來串門,無人打攪她,過著沒有婆母管束,沒有丈夫需要伺候的悠閒生活。

 徐雲棲發現,她話一說完,這位丈夫的眼尾稍稍往下垂,折射出分明的冷感。

 不高興了?

 裴沐珩察覺出妻子眉宇含著急促,終究什麼都沒說,送她出了宮。

 黃維與一位小內使遠遠躲在廊廡下瞧著,小內使指著徐雲棲離去方向問,“上回府上少奶奶送來的食盒,三公子明顯喜歡,您回府時怎麼也不提醒少奶奶,讓她再送些來。”

 黃維捏了捏小內使的鼻尖,神神秘秘地笑道,“我湊什麼熱鬧,這種事就得三爺親自開口才成。”

 徐雲棲這廂沒有功夫去猜裴沐珩的心思,於午時趕回醫館,忙著給病患施針。

 待忙完,成衣鋪子女掌櫃送她出門時,便悄悄往侯在路邊王府的車伕指了指,

 “上回的事給我敲了一記警鐘,我想著您時不時要出門,遂悄悄安排了個人去王府,正巧碰見王府缺使喚人,便叫他混進去了,往後您出門,也有個照應。”

 女掌櫃的名喚秀娘,早前嫁了人,去年丈夫在外頭偷腥,被秀娘抓了個正著,對方不僅不悔過,還夥同那外室一起毆打秀娘,被徐雲棲撞見,徐雲棲與銀杏救下了秀娘,不僅如此,還幫著她請了訟師,離了那一家混賬,後徐雲棲為了掩人耳目,便用多年盤纏買下這間鋪子,給秀娘及她女兒一個落腳之處。

 徐雲棲曉得她擔憂什麼,解釋道,“你放心,我已跟婆母言明,你這裡是我的嫁妝鋪子,他們不會起疑。”

 “那就更好了。”

 往後這段時日,裴沐珩偶爾回府,

夫妻二人或立在廊下淺淺交談幾句,或一道在錦和堂用膳,徐雲棲被王妃要求幫著謝氏打下手,裴沐珩暗中佈局通州的案子,裴沐珩沒提那道藥糕的事,徐雲棲也沒有再做,夫妻始終不曾打破那層窗戶紙。

 直到除夕前兩日,十二王裴循的摺子被秘密送到奉天殿,此事本瞞的極緊,可惜,當日傍晚,傳來裴循在通州被人刺傷的消息,陳明山盜竊漕糧一案終究是紙包不住火,被抖落出來,陳明山素來與太子來往密切,一切矛頭指向當朝太子。

 群情激憤,將士譁然,秦王裹挾著民意威逼皇帝查出幕後黑手。

 朝中上下稱得上是風聲鶴唳,人人噤若寒蟬。

 彼時,太子跪在奉天殿外戰戰兢兢,痛哭流涕,內閣四位輔臣並六部堂官也在文昭殿等消息。

 至臘月二十九,除夕前一日,裴沐珩奉召前來奉天殿送各地年終邸報。

 進去時,東配殿內燻了一室檀香,大約是燻了一夜,聞著有些刺鼻。

 裴沐珩目不斜視進來,恭敬地將邸報呈送在皇帝案前,

 皇帝裹著一件玄青的大氅靠在明黃引枕閉目養神,身側司禮監大璫劉希平正在給他捏肩,皇帝抬手捂在額前,任裴沐珩站了一會兒,方睜開眼看著他,

 “珩兒來啦.”

 他緩緩推開劉希文的手,慢慢坐正了些,目光在裴沐珩的邸報上落了落,又挪至另一側用描金紅帖包著的匣子上,漫不經心一指,

 “珩兒,可知這信裡寫了什麼?”

 裴沐珩垂首漠然,“孫兒不知。”

 “那你打開讀給朕聽聽.”

 裴沐珩猛地抬起頭,見皇帝微垂著眼,不曾看他,便將視線瞥向劉希文,劉希文這個時候裝死,眼觀鼻鼻觀心,事不關己。

 裴沐珩露出難色,“皇祖父”

 皇帝再次抬了抬手。

 裴沐珩便知避無可避,深吸一口氣,上前將匣子打開,拾起裡面的信封,信封上親筆寫著“十二子裴循啟奏”的字樣,裴沐珩自來跟十二叔交好,讀書狩獵皆由十二叔所授,對他的字跡再熟悉不過。

 裴沐珩再次看了一眼皇帝,皇帝臉色沒有半分變化,清瘦的身子始終頹然坐在御塌上,等著裴沐珩讀信,

 裴沐珩用指尖將封蠟化開,取出信札,定睛一覽,洋洋灑灑上千字,皆詳細敘述陳明山一案始末,裴沐珩一字不落讀來,

 “臣叩請皇父聖安:

 承蒙陛下信賴,委臣以重任,臣殫精竭慮,一日不敢倦怠,明察暗訪,耗時二十日,終將此案查個水落石出”

 裴循全篇不曾提太子一言,卻在信末附了一張文書憑證,憑證寫的是太子授意陳明山倒賣糧食的手札,上頭亦有太子私信。

 裴沐珩看到這張憑證,面色微凝,他輕輕將此二物重新交給皇帝。

 皇帝彷彿早料到是這個結果,臉上除了疲憊已看不出旁的情緒。

 裴循的意思很簡單,要不要處置太子,全看皇帝一念之間。

 裴沐珩不得不佩服十二叔玲瓏心思,人如今被“刺傷”,正躺在通州養傷,避開朝中旋渦,又將燙手山芋扔給皇帝,不做惡人,這份本事,朝中無人能及。

 不過十二叔藏首,他便打算露個尾巴。

 他躲不開了。

 果不其然,上頭皇帝手搭在信封上,矍鑠的雙眸忽然直勾勾盯著裴沐珩,看清他那一瞬,又恍惚在透過他看著別人,神色沉重又恍然,

 “珩兒,你說,朕該怎麼處置太子?”

 裴沐珩噗通一聲,跪了下來。

 皇帝見裴沐珩一言未發,忽然冷笑了下,慢慢扶案起身,踱步至窗口,目光順著窗欞往外望去,遠處奉天殿的白玉臺階浩瀚地延伸至午門外,那裡煙波浩渺,人影重重,看久了,眼也迷糊了,就彷彿有鼎沸人聲匯成滔天巨浪,一陣一陣啪打著城門。

 “邊關十四州的百姓正冒雪舉家難逃,從榆林至宣府上十萬將士不畏嚴寒,正與大兀浴血奮戰,國家大事,在祀與戎,這個節骨眼,太子不顧江山危難,只圖一己之私,竊國之柄,謀取私利,這樣的人,配做江山的主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