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四姐 作品

第23章 第 23 章

    家中女眷們都已經預備妥當,紛紛到了前院,太夫人一個個望過來,張家的女孩子們在姑娘堆裡算得上出挑的,再加上一個綿綿,真如六朵花兒一樣。

    太夫人心下滿意,吩咐孫女們:“到了那裡謹言慎行,不要過於張揚,但也不必壓抑心性。先去結交一些閨閣朋友,朋友多了路好走,將來各有機緣,說不定什麼時候,就用得上這份人脈。至於一旁觀察你們的那些夫人們,若是有來搭訕的,淺淺應上幾句就好,姑娘自矜自重最要緊,倘或有要深談的話,人家自然來尋長輩們,用不著你們應付。”

    大家都應了聲是,其實女孩子們此行還是遊玩為主,並沒有誰完全只衝著露臉給人相看去的。

    太夫人見一應都齊全了,便吩咐大家登車。側門小巷子裡停了四輛妝點精美的香根車,各房帶著名下的女孩子乘坐,太夫人則領了肅柔和綿綿同乘。

    馬車慢慢動起來,往城中最大的園林進發,當初平遙郡主創辦金翟筵的時候,款待的只是上京達官貴人的夫人和嫡女,圈子裡的嫡庶劃分很分明。後來時間越久,逐漸也就放寬了,最後只要是嫡母看重的,庶女甚至是外戚女子,也可帶著一同參加。

    太夫人在車裡盤算著:“你們姊妹年紀相差不大,除了映柔還小,其餘幾個都到了議婚的年紀。接下來府裡怕是有一陣子可忙的,要過禮,要預備姑娘出閣……”說著悵然看了肅柔和綿綿一眼,“尋常在身邊,倒不覺得什麼,倘或一個個嫁出去了,家裡可就一下子冷清了。”

    綿綿對婚嫁這種事,一直滿懷熱情,她體會不到外祖母的惆悵,輕描淡寫地安慰著:“出了閣也可以回家,又不是去了天南海北。再說頡之和成之明年也要說親事了,別人家姑娘嫁進門來,家裡也添人口,外祖母不必傷心。”

    太夫人嘆了口氣,“那倒也是。”

    肅柔和聲道:“幾位妹妹出閣都有各自的母親張羅,表妹要是說定了親事,姑母也會過問的,到時候各家作各家的打算,縱然忙些,也能運轉得過來。”

    太夫人頷首,復看了綿綿一眼,“回頭你就和幾位姐妹在一處吧,這金翟筵你是頭一回參加,各家是個什麼情況也不清楚,千萬不能唐突了。”

    綿綿鼓著腮幫子,有些不滿意祖母特意叮囑她,拿眼一斜肅柔,“二姐姐不也是頭一回嗎。”

    肅柔倒是散淡得很,“那表妹就和我在一起吧。”

    綿綿想了想,還是覺得跟著這位二姐姐更靠譜些。晴柔是庶出,和她湊在一起自貶身價,至柔和寄柔一向不喜歡她,映柔又是小孩子,倒不如寸步不離和肅柔一起陪著太夫人,這樣有什麼消息,還能頭一個獲得。

    一切說定了,就照著實施,綿綿先前以為,不過是上京貴婦貴女的盛宴罷了,有權有勢的人,自己也見了不少,然而真正進了園子,才知道什麼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這是個珠光寶氣,滿目錦繡的宴會,上京的貴胄女眷,遠比她想象的更高雅,也更多。早前一直聽說這個伯,那個侯的,滿以為這些有爵人家已屬上流了,卻不知道,上京還有實打實的皇親國戚。公爵王爵家的誥命,是她觸之不及的階層,但因為二舅舅不久前剛配享太廟的緣故,大家見了太夫人,也格外地禮遇。

    “這位是靖王妃……這位是永安郡王夫人……”太夫人引著孫女們,逐個地見禮請安,結交這些有頭臉的貴婦們,對女孩子們將來的前程大有好處,就算她們自己家裡沒有適齡的兒子可婚配,各家不還有侄子外甥嗎,只要留意了,牽線搭橋不過一句話的事,一來二去地,門當戶對的好姻緣就產生了。

    靖王妃笑呵呵看著小娘子們向自己納福,抬手說不必多禮,一面感慨著,“哎呀,時間過起來真快,前兩年看著都還小,如今一轉眼,都成了大姑娘了!老太君真有福氣,家中人丁興旺,看看這些小娘子們,個個都體面,將來必定各得其所,各有好前程。”

    太夫人自然要客套一番,笑著說:“借殿下的吉言了,孩子們平時不怎麼外出,也沒見過什麼大世面,今日帶到人前給夫人們請個安,往後還要請諸位夫人多多提攜。”

    這時起筵的平遙郡主過來了,熱熱鬧鬧又是一通寒暄,然後目光從女孩子們臉上逐個流轉過來,最後停在了肅柔身上,轉頭問太夫人,“這位就是老太君家的二娘子吧?”

    太夫人頷首,“正是我家二孃。”復示意肅柔,“快來見過郡主。”

    肅柔斂神,端端行了個禮,平遙郡主忙虛扶了一把,含笑道:“瞧瞧這通身的氣派,果真非一般人可比啊。”說著親親熱熱招呼大家,“外頭熱得慌,快請裡面坐吧!我已經命人備了上好的龍鳳團茶,請王妃和夫人娘子們品嚐。”

    於是眾人都挪進去,剛到的一撥人坐下品茶閒談,年輕的姑娘們陪坐了一會兒,便三三兩兩尋找相熟的朋友去了。

    肅柔和綿綿也相攜在外轉了一圈,只覺這園子真是大,處處繁花和綠樹,望也望不盡。那些盛裝的貴婦和貴女們點綴其間,人倒成了陪襯,東一簇西一簇地,像畫中勾勒山水的雲光翠影。

    綿綿向東眺望,看見不遠處的場地外圍起了步障,忙喚二姐姐,“你瞧,那兒有馬球場!”

    場上還有策馬奔騰的小娘子們,臂上襻膊的紅綢在身後獵獵招展,這是最好的時代,女孩子們也可像男人一樣颯爽。馬蹄聲和呼喝聲隱約傳過來,肅柔含笑望著,隨口問綿綿:“表妹會騎馬嗎?”

    綿綿挺了挺胸,十分驕傲的模樣,“當然會。以前在江陵府的時候,爹爹常陪我練習騎術。爹爹說學會了騎馬,將來要是在婆家受了委屈,跑也跑得快些。”

    幾句話說得肅柔笑起來,果真天下父母都是一樣的啊,未雨綢繆,作著那麼長遠的打算。

    綿綿問:“阿姐呢?你會不會騎馬?”

    肅柔搖了搖頭,“禁中女官的一舉一動都須嫻靜,我沒有機會學騎馬。”照著姑父的道理反推,也許不讓騎馬,是為了防止逃脫吧!

    兩個人說笑了幾句,都是頭一回參加金翟筵,和誰也不熟悉,在外站了一會兒,便返回太夫人身邊了。

    進去的時候,恰好聽見祖母正和幾位貴婦說起姑母,“趁錦在江陵府置辦了宅子,說那裡風景好,氣候也宜人,好幾年不曾回幽州老宅了。今年修書回來,說年下要來上京瞧我,先遣了孩子在我跟前盡孝,我看著外甥女,也誠如看見了趁錦一樣。”

    張趁錦年輕那會兒聰明伶俐,也是貴女圈子裡頗有名氣的姑娘,人人以為她會嫁得高官之主,卻沒想到最後竟嫁了個生意人。倒不是說生意人不好,不過按著士農工商的排序,商賈的地位確實是最低的。如今女兒到了婚嫁的年紀,才發現重回上流何其難,饒是太夫人話裡話外推舉綿綿,幾位貴婦也不過湊嘴說幾句順風話,並不顯得十分熱絡。

    至於肅柔呢,女官出身,勾起了貴婦們的興趣,拉著她談論禁中的香方用度等,也有出了嬪妃娘子的人家,打聽人在禁中是否安好。

    其實很多內命婦都是報喜不報憂,傳話回來千好萬好,但在那個地方生活著,什麼是好,什麼又是不好?肅柔自然不會去說禁中艱難,人家好不容易才得來的尊崇地位,當然應該是無可詬病的。就這麼美化著,敷衍著,有意炫耀的人家得到了充分的滿足,帶著一點矜持的笑,昂首挺胸往別處去了。

    可惜說得熱鬧,終究沒有人家來刻意示好,太夫人耐著性子,氣定神閒地和平遙郡主及靖王妃說笑,又過一會兒,見滎陽侯夫人和一位貴婦一同過來,大家先見了禮,陳夫人便打了圓場,說:“原本尚柔也是要來的,可安哥兒近來有些疰夏,她不放心,因此今日留在家中看護孩子,讓我替她向老太君問好。”

    太夫人哦了聲,“安哥兒怎麼疰夏了?請大夫調理沒有?”

    陳夫人道:“已經請過了,小孩兒疰夏常有的事,太夫人不必擔心。”

    她們說話間,侯爵夫人身旁的貴婦上下打量了肅柔一遍,笑著問:“小娘子就是張府上二娘子不是?”

    肅柔福了福身,這才聽太夫人介紹:“這位是延康殿孔大學士家的夫人。”

    就是那日託了陳夫人來說親的孔大學士家啊,綿綿悄悄拽了拽肅柔的衣袖,肅柔還是尋常的樣子,不卑不亢地,微微頷首致意。

    原以為早前有過結親的意願,張家沒有答應,今日見了會找準時機再提一嘴,誰知那位孔夫人確認過身份之後,便沒有下文了,只是在一旁坐定,視線又調轉到綿綿身上來,笑著問太夫人:“這位是申家小娘子吧?當初她母親在上京的時候,我們閨中常有往來的,後來她去了外埠,這一別,倒有好幾年未見了。”一面說,一面來牽綿綿的手,萬分和氣地問,“小娘子今年多大了?你母親在家可好啊?”

    綿綿烏雲罩頂,心說真倒黴,不會是娶不了肅柔,轉而來打她的主意了吧!一個鰥夫,求娶庶女還差不多,金翟筵上這樣身份的不少,為什麼偏要在張家門裡打轉!

    不過不滿雖不滿,臉上還是裝出了乖巧的樣子,畢竟這宴會上不單隻有孔家,還有許多旁觀的顯赫門第。綿綿堆出一個溫婉的笑來,俏聲應道:“我母親一應都好,多謝夫人垂詢。”

    邊上的太夫人替她接了口,笑道:“我們家三個孩子是一年生的,她和三娘、四娘都滿十六了。”

    陳夫人在一旁接了話,又問:“這麼標誌的小娘子,想必已經許了人家了吧?”

    太夫人說暫且還沒有,“我只這一個寶貝的外甥女,將來挑郎子,自然是要慎之又慎的。”

    太夫人的意思擺在這裡,既是寶貝的外甥女,又要慎之又慎,那麼像孔家二公子這樣的情況,必定也是不考慮的了。

    孔夫人笑得訕訕,沒有出口的話也不必再出口了,復又寒暄了幾句,便和陳夫人藉故離開了。

    要不是場合不對,綿綿簡直要兜天翻一個白眼,她家那個鰥夫兒子難道是個活龍嗎,一會兒瞧上你,一會兒瞧上她,真會往自己臉上貼金。

    反正這場燕集,就是迎來送往聯繫感情的盛宴,先前停留的人也起身交際去了,太夫人依舊端坐在那裡,面上雖不動聲色,但心裡難免有些低落。果真諫議大夫辦了好事,朝堂上的兩句諫言,耽誤了姑娘一輩子。連先前有意結親的孔家都調轉了風向,其他人就算有心,只怕也要仔仔細細權衡再三了。

    轉頭看看肅柔,她和綿綿坐在一旁端著建盞呡茶,仍舊是落落大方的樣子,迎上祖母的目光,甚至給了個安撫的微笑。譬如參筵就是來散心的,也不是說非要這個時候立時找到婆家,有人垂青固然好,沒人垂青,來見識了一回,也不算白跑一趟。

    太夫人見她這樣,便也寬懷了,祖孫三個坐在一起談論這密雲小鳳團,倒也談得興高采烈。

    略過了一會兒,郡主府上女使又引了貴客進來,太夫人遠遠看見便站起了身。進門的老夫人亦是伸出手來接應,都已經到了花甲之年的老姐妹,見了依舊如年輕時候一樣,好一頓親熱。

    “哎呀,長遠不見了,你身子可好嗎?”太夫人笑著說,一面引了肅柔和綿綿來,“快見過王家太夫人,她是祖母至交,見了她,就如見了自家祖母是一樣的。”

    肅柔和綿綿忙上前見禮,肅柔小時候是見過這位王家太夫人的,記得王家老太爺策勳十一轉,御封了柱國,家中子孫也都在朝為官,是個名副其實的簪纓世家。

    王太夫人打量了綿綿,含笑說:“這孩子的眉眼,和她母親很像啊。”說著又來看肅柔,牽著手好生感慨了一番,“肅兒長得這麼大了!當初入禁中時候才八歲,沒想到還有相見的一日……”說著又引薦了自己身邊帶著的兩個姑娘,都是自己的孫女,讓孫輩結交結交,好延續祖輩的感情。

    女孩子們彼此見了禮,恰好外面熱鬧起來,說趕趁演起了懸絲傀儡。兩位祖母都發了話,讓她們結伴玩去,待把她們打發了,彼此才好安心說上體己話。

    太夫人閒談的時候,眉心也擰著,王太夫人看出來了,便追問可是遇上了難事。

    太夫人沉默了下,把前因後果和她說了,末了道:“如今是要耽誤死人了,肅柔今年十八,我原想著帶她來了金翟筵,要是有合適的人家,把親事定下,我的一樁心事就了了。可誰想到,那位劉大夫這樣坑人,官家那頭不發話,誰家敢貿然來提親?肅柔好好的女孩兒,在禁中十年受了恁多的苦,本以為回來了能安安穩穩過上舒心的日子,結果你瞧……竟又弄得這樣。”

    王太夫人聽了,也不由嘆氣,“最愁的就是官家不定奪,否則這樣的姑娘,真是家家搶著要呢。依我的意思,你且再等一等,看看回去之後可有人家上門來提親。”

    太夫人聽罷,嘆息著搖了搖頭,“前幾日孔家的二郎要娶續絃夫人,託了尚柔的婆母來說合過,今日見了人,絕口不提這件事,連他家都得了風聲,旁人自然更忌憚了。”

    王太夫人不說話了,沉吟了片刻道:“半個月內朝中若是沒有個準信兒,這件事就算過去了,不會耽誤後頭人家來說親事的。這樣,我先同你說一聲,看在我們多年交情的份上,到時候千萬先緊著我們家。”

    太夫人訝然,“你們家?誰啊?”

    王太夫人道:“我家四郎啊,今年剛升了市舶司1提舉。家下幾個兄弟,只有他還未成婚,究竟是一直外放泉州,頭幾年衙門裡傾軋得厲害,實在顧不上私事,現如今總算安定下來了,人也拖到了二十七……”說著訕訕笑了笑,“年紀大了些,望你不要嫌棄。再者,就是將來要跟著一道去泉州,又怕你捨不得。”

    太夫人經老友這麼一說,頓時豁然開朗。

    市舶司提舉啊,那是個從五品的官職,年輕輕便做到這個位置,已經是極難得的了。太夫人先前還在惦念著給事中家的公子,打算託個靠得住的人,上人家家裡露些口風,如今有了王太夫人的孫子,那還有什麼可說的,自然是喜出望外,滿口答應下來。

    回去的路上,太夫人把消息告訴了肅柔,滿心歡喜的樣子,絮絮道:“王家太夫人在閨中時候就與我交好,算起來相識四十年了,就算後來各自嫁了人,彼此之間也常有往來。她這個人啊,正直,心性也好,王家有她坐鎮,上下也如咱們家一樣和睦。你要是能嫁進王家,我真是一點都不擔心的,她家四郎雖然比你大了八九歲,但年紀大的男人會疼人,至少不讓你受那些腌臢氣。就是外放泉州遠了些,尋常也不那麼輕易能回上京來……不過日後未必沒有升遷調職的機會,年輕人麼,哪個不是趁著年華大好,打拼出一番事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