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四姐 作品

第23章 第 23 章

    素節聽後雖應了, 臉上卻流露出一點猶豫來,看樣子之前未必沒有商議過,只是葉家沒給出準信兒, 所以鬧得素節心裡也沒底吧!

    其實她應當是知道的, 以葉家的情況, 怕是連尋常官宦人家娶妻一半的聘金都拿不出來,所謂的上門提親,不過是指望素節在父母面前美言,看在女兒一心要嫁的份上,該減免的都減免了。可是人家捧在手裡養大的獨女,難道是能平白送給別人的嗎?所以素節一面擔心葉家湊不出求親的聘金來,一面又鐵了心的想和葉逢時長相廝守,兩下里一對沖, 可就愁煞了金枝玉葉。

    肅柔的建議都是合情合理的, 因此素節也不好說什麼, 不過自己沉吟, “只怕他也做不得主,還要去找他阿嫂商量……”

    肅柔道:“那就讓他們去商量, 既然長嫂為母, 葉夫人自然為這個小郎操持。該有的禮數是不能少的,現如今他們艱難些,若是這門親事能成,日後你再好好回報這位長嫂就是了。不過我還是那句話, 莫如等到明年春闈過後, 葉公子身上有了像樣的功名, 再來提親不遲。這樣將來國公爺若是想提拔他,也好師出有名啊。”

    素節聽了肅柔的話, 似乎略略找到了使勁的方向,嘴裡重複著:“最好是到明年春闈過後再來提親……若是等不及,那就預備好三書六禮,先試試也無妨。”

    肅柔點了點頭,雖然這一試,註定要在溫國公府掀起軒然大波,但早些讓長公主夫婦知道,總比等縣主吃虧上當了再後知後覺的好。

    素節到底是個沒什麼心眼的小姑娘,討著了主意之後,就覺得自己的事情解決了一大半,重新高高興興跟著肅柔學插花了。但肅柔心裡懸著的問題始終沒有一個確切的答案,伯父那頭好像也沒打探到什麼有用的消息,如今唯一能替她答疑解惑的,就只剩素節了。

    素節心無旁騖,拿剪子把花枝剪斷,插進了花瓶裡,左右調整半日,始終不怎麼滿意,肅柔遞了一枝蜀葵過去,“色調過於素淨了,添上這枝花,看看怎麼樣。”

    結果放到一起,果真變得出挑了好多,層次也分明瞭。素節搖頭晃腦,“阿姐的造詣,我不知什麼時候才能趕上……”

    肅柔的心思並不在插花上,放下了手裡的百子蓮,又喚了聲素節,“我有件事,想請縣主為我指點迷津,若縣主當我是朋友,就請據實相告。”

    素節怔了下,抬頭道:“阿姐有什麼要緊事嗎,這樣一本正經。”

    肅柔說是,“很要緊,非常要緊。”把朝中言官向官家上表的事都和她說了,末了道,“昨日殿下和我商談的時候,縣主也在場,你一定是知道其中緣故的,對嗎?我不問其他,只想知道,殿下那些規勸我的話,是不是禁中聖人的意思?”

    這下素節有點遲疑了,眼神左顧右盼著,“這個……這個……”

    肅柔不讓她躲閃,拽了她的手道:“請縣主據實告訴我,今日你幫了我,將來縣主若有事,我一定赴湯蹈火報答你。”

    素節見她態度堅決,知道這回是糊弄不過去了。本來自己也願意交這樣知心的朋友,為朋友兩肋插刀,走漏點消息其實也不是多大的罪過吧……

    不過出賣至親這種事,還是令人有些負罪感的,她舔了舔唇道:“阿姐,你是真的不願意進宮嗎?不願意像那些娘子一樣陪王伴駕嗎?”

    已經到了這個份上,其實大可不必再遮遮掩掩說什麼場面話了,肅柔真情實感道:“我八歲入宮,在禁中呆了十年,整整十年,從小宮人做起,一直做到小殿直一等長行,你知道我經歷了多少磨難嗎?禁中對於我來說,不是一個安樂的去處,我願意在外面自由自在的,就算一輩子不嫁也沒關係。我可以遊歷名山大川,到我想去的地方去,可是禁廷就像一個牢籠,綁住我的身子,把我的腦子也束縛起來,我這輩子再也不想回去了。所以我很怕,怕那些言官諫言,把我又送回禁中,我好不容易才出來的……”邊說邊搖頭,“真的……我真的不想再回去了,一點都不想。”

    素節看她的眼神,變得憐憫起來,“如果回到禁中,一生有寵,阿姐也不願意嗎?”

    肅柔失笑,笑她年輕不懂得,“十年間我看到很多娘子盛寵輝煌,也看到她們從雲端跌入塵土裡,誰能保證自己一生有寵?那地方人太多太擁擠了,缺我一個也沒什麼。我是想著,若殿下是受聖人之託來打聽我的想法,就勞煩殿下替我回聖人,我不願意再入宮了。”

    “可是……”素節歪了腦袋道,“阿姐,你沒想過嗎,就算是聖人託我阿孃打聽,那也是奉了官家之命啊,如果官家要你回禁中,你怎麼辦?”

    怎麼辦,似乎有些難辦。

    肅柔垂下眼道:“官家是聽了那些言官的上奏,不得不給滿朝文武一個交待,長公主殿下若是把我的意思轉達給聖人和官家……”

    結果素節緩緩搖頭,意有所指地感慨,“阿姐一定是不知道,自己有多招人喜歡。”

    肅柔訝然抬起眼來,“什麼?”

    素節尷尬地笑了笑,“有些話,我也不好說得多明白,就是……事情其實不像你想的那麼複雜。你在鄭娘子宮中伺候時,沒有見過官家嗎?官家正年輕,長得儀表堂堂,就算照著金翟筵上尋郎子的眼光來看,也是家家看得上的乘龍快婿啊。”

    然而這乘龍快婿,誰家有福消受?能稱官家為女婿的,只有皇后的母家。

    不過這些還是其次,肅柔從素節的話裡窺出了一點端倪,越想心頭越打鼓,索性作了個大膽的推測:“難道官家已經採納言官的諫言了嗎?”

    素節眼神閃爍,支吾了半晌才道:“諫議大夫不是昨日早朝才諫言的嗎,其實這件事,早在十日之前我就已經知道了。”

    十日之前?肅柔有些發懵,仔細算一算,就在她放歸之後沒多久啊。

    她的心忽地吊到了嗓子眼,怔怔望著素節道:“既然已經說到這裡了,你能給我個準話嗎?”

    素節被她步步緊逼,實在沒有辦法,自己又是個不擅撒謊的人,發現避無可避了,最後也就豁出去了,嗐了聲道:“不管了,反正早晚是要知道的,有什麼可隱瞞的!阿姐猜猜昨日府上來的貴客是誰吧……”然後在肅柔逐漸驚恐的眼神裡點了點頭,“正是官家!”

    肅柔腦子裡“嗡”地一聲響,雖然自己隱約有預感,但總也不敢往那上頭想。官家是誰?是垂治天下的帝王啊,怎麼會留意她這個小小的宮人。再說自己和他從來沒有交集,唯一說過一次話,就是那日延嘉閣告知她爹爹配享太廟的事。父輩立下功勳,未見得女兒就該入宮,難道官家從來不知道,在他的後宮中做妃嬪,並不是件多愉快的事嗎?

    素節呢,好像嫌她受的驚嚇還不夠大,斬釘截鐵的告訴她:“我阿孃之所以請你來我們府裡,也是受了官家所託,怎麼樣,意外吧?”

    意外,著實很意外!

    肅柔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了,恍惚看見自己揮淚告別長輩和兄弟姊妹們,一步三回頭重入禁中的場景,簡直五內俱焚,讓她茫茫然不知應當何去何從。

    “官家喜歡你,又不是天塌下來了,你莫怕。”素節很好心地安慰她,“想開些,你被天底下最尊貴的人惦念著,這不是件光宗耀祖的事嗎?”

    自己被人喜歡著,自己不知道,還是從別人口中聽說的,這種震撼讓她回不過神來,事情之棘手,也超乎了她的想象。

    “怎麼?”素節看她怔忡著,輕輕搖了她一下,“阿姐,你眨眨眼啊,這模樣叫我害怕。你也不必如臨大敵,至少官家沒有不管不顧直接下旨冊封你,既然讓我阿孃先探你口風,足見官家是尊重你的,將來說不定封你當貴妃,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她說完,甚至“嘿”了一聲,凡夫俗子的夢想,不就是立於山巔,俯瞰人間嗎。

    然而肅柔的目光並沒有因此被點亮,她說:“我不喜歡官家。”

    素節訝然,“你不喜歡官家?官家是我舅舅,你怎麼能在我面前說不喜歡官家呢,明明全上京的姑娘都很欽慕官家啊。”

    確實,官家少年即位,中興國家,又詩詞歌賦樣樣精通,哪個少女懷春時,心裡仰望的不是官家。可肅柔卻少了這根筋,也可能因為在禁中多年的緣故,官家的家務事看得太多,已經全然沒有那種朦朧的美感了。

    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對官家本人沒有任何嚮往,更害怕禁中的生活。既然無法為愛奮不顧身,那為什麼還要再入禁中,迎接隨時會到來的無邊寂寞呢。

    反正她是連半點女孩子的羞澀都沒有,素節看她心不在焉,一貫的沉穩從容也不見了,可見官家的垂青,沒有讓她小鹿亂撞。

    她悵然問她:“你就那麼忌憚官家?”

    肅柔反問:“若是現在有人來府裡提親,讓你嫁給一個你不喜歡的青年才俊,你會高興嗎?”

    這樣推己及人一番,果真是可以體諒的了。

    素節託著下巴,和她一起發愁,倒也沒用多長時間,就想到一個好辦法,猛地坐直了身子一拍桌面,“嗣武康王!”

    肅柔不明所以,不知她為什麼忽然想起赫連頌來。

    素節撫掌說:“昨日官家來府裡和阿孃說話,那時候嗣王就在府門外,他應當是知道官家的行蹤和目的的。阿姐,你要是不想入禁中,何不借助嗣王?他欠著你們張家的情,你要是有求於他,他一定會幫忙的。你聽我說,官家和他不單是君臣,也是同窗好友,當年嗣王從隴右入上京,就在資善堂做官家伴讀。你想想,若是你和他定了親,那麼官家總不好君奪臣妻吧!就算再氣惱,也得看在年少的情誼上就此作罷。至於這門親事呢,過陣子退了就好,反正和嗣王定過親不丟人,日後也不耽誤你再嫁高門。”

    肅柔簡直被她的天馬行空驚著了,連連搖頭道:“說笑了、說笑了……這種事怎麼好胡來!”說罷奇怪地看了素節兩眼,“你這回竟不幫著你舅舅嗎?”

    素節道:“我也想明白了,舅舅不缺後宮,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你要是實在不願意,只有這個辦法。官家的脾氣,我多少知道一些,他雖然不會強人所難,但終究是帝王,到了沒有耐心的時候,強扭的瓜也非甜不可。所以咱們得先下手為強,把自己許出去,就找嗣王,拿他欠著你爹爹一條命來要挾他,讓他不得不陪你演這出戏。”

    肅柔訝然看著她,看了半晌,無奈地笑起來,“多謝你替我出主意,但這種事我不能做,做了就愧對爹爹了。當初我爹爹為護送他丟了一條命,不是今日拿來換他回報的,就算最後要進宮,我也不能打這樣的主意。”

    素節頓時很悵惘,“可你不是不喜歡官家嗎。”

    肅柔道:“什麼喜歡不喜歡呢,嫁人也多是盲婚啞嫁。能不入禁中,自然是最好的,我喜歡外面天地廣闊,能時時看見家裡人。可要是實在沒有辦法,過去十年也是這樣熬過來的,再熬上幾十年,一輩子也就過去了。”

    這話說得,連素節都覺得不是滋味,於是橫下一條心道:“阿姐先彆著急,回頭我和阿孃說說,求她在官家面前替你周全。”

    有她這句話,肅柔心裡也有了幾分寄託,牽著她的手道:“那就拜託縣主了。長公主殿下和官家是同胞的姐弟,殿下一句話,勝過我說千萬句。”

    素節點了點頭,但話雖這樣說,讓人忍痛割愛本來就難,尤其這人還是官家,最後能不能成功,誰也說不準。

    肅柔再三謝過了她,方從溫國公府辭出來,到家之後心裡惴惴地,不知該不該和祖母說。一直延捱到吃罷了晚飯,這些話還是沒能說出口。

    晚間回到千堆雪,至柔過來送她新做的香囊,和女使一同往門窗上掛,嘴裡說著:“裡頭加了驅蟲的方子,蚊蟲聞見這味道,直飛都得繞道。”

    肅柔剛洗過頭,長髮沉甸甸地披在身後,一路走過來,髮梢的水點點滴滴落在地上。

    “別忙了。”她站在燈畔道,“來坐下,陪我說說話。”

    至柔回頭望了眼,見她神色凝重,忙把剩下的香囊交給結綠,自己撲了手過來,挨著她坐下了。

    “阿姐怎麼了?”至柔仔細打量她,“是不是在溫國公府上受委屈了?既這麼,下回不去了,她們顯赫人家,咱們還不伺候了呢!”

    至柔的脾氣,很像進宮前的她,惱火起來莽撞得很。肅柔看她義憤填膺,覺得有些好笑,忙安撫著說不是,略頓了會兒,才把從縣主那裡聽來的一切告訴她。

    至柔驚得瞠大了眼睛,“還要讓你進宮?這還有天理嗎?禁中十年不來提拔,讓阿姐吃了好多苦,如今出來了,倒成了香餑餑,這官家真是奇怪得緊!”

    她咋咋呼呼,肅柔只好讓她小聲些,殷殷叮囑她:“萬一我逃不脫入宮的命,你就代我好好侍奉祖母和母親,關照幼弟吧!”

    彷彿交代後事一樣,讓至柔五味雜陳,於是仔細思忖了下道:“依我看,縣主那個主意雖然餿,但確實管用。請人家幫個忙,暫且應付過去,只要官家那裡作罷,再退婚就是了。我想著那個赫連頌一把年紀都沒娶親,想必是有什麼毛病,阿姐和他假裝定個親,不也替他解了燃眉之急,免得叫人閒話嗎。”

    肅柔擰眉笑道:“人家沒有毛病,不過是將來要回隴右,不在上京娶親,免得夫人跟著他遠赴邊陲罷了。”

    至柔擺了下手道:“這個且不管,反正只是做做樣子,又不會傷筋動骨。”

    但是這個提議,肅柔無論如何都不會贊同,只是對至柔說:“萬一禁中來了口諭,我怕沒有時間再同你細說。剛才的話你要記在心上,千萬別忘了。”

    至柔沒辦法,只得點頭應了,“不過阿姐先別急,後日的金翟筵上,說不定會有轉機。”

    肅柔澀然笑了笑,這就得看那些當家的夫人們,有沒有得罪官家的膽量了。

    ***

    隔上一日,終於到了金翟筵的正日子。

    太夫人已經多年沒有參加這個宴會了,早前年輕時候,倒還願意和閨中的密友們聚在一起捶丸、投壺,或是打打馬球什麼的。後來年紀漸漸大了,自覺那種花團錦簇的場合不適合自己,待兒女婚事都安頓好之後,孫子輩娶親由兒媳張羅,自己放了手,樂得做一個閒散的老太太。可是如今到了孫女們談婚論嫁的時候,女孩子嫁人猶如轉世投胎,好與不好關係著下半輩子的幸福,她也沒法袖手旁觀了。當初尚柔的婚事就是她過問得太少,由得她母親做主,才弄得這般田地,前車之鑑就在眼前,底下的孩子們,無論如何都得親自出馬把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