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四姐 作品

第23章 第 23 章

    肅柔聽祖母思慮得周全,心裡反倒愈發沉重了。

    其實照著她的希望,是有合適的人家,趕在官家行事之前定親,這樣便能斷了官家的念想。但大多數人家還是心存顧慮的,就連王家太夫人的意思也是如此,半個月內若是朝廷沒有動靜,再來考慮為孫子提親。太夫人不知其中緣故,覺得萬一運氣好,扛過了這半個月,孫女就能正常婚配了,但這半個月對肅柔來說何其艱難,她甚至有些不敢再去溫國公府了,害怕哪一日會遇見官家,會聽見最不想聽見的話。

    望一望祖母,她臉上的笑容掩不住,已經開始為她考慮將來婚後的安排了,然而這份心,怕是要白盡了。

    肅柔原先不想告訴她的,說了怕徒增煩惱,可見祖母對她的婚事那麼上心,再瞞下去,日後出了變故,難免大傷人心。

    於是她微微挪過去一些,輕聲道:“祖母,暫且不要去想那些吧,一切順其自然反倒更好。”

    太夫人原先興高采烈,但聽她這樣說,便有了不好的預感,猶豫了下道:“怎麼了?嫌王家四郎年紀大麼?”

    肅柔說不是,見綿綿愕著兩眼望自己,不由尷尬地笑了笑。

    綿綿耿直起來不帶拐彎,衝口道:“阿姐先前連鰥夫都能接受,這個沒成過親的,怎麼反倒推三阻四起來?”

    大家都不解,不明白到底是哪裡出了差錯,肅柔支吾了半晌才把實情告訴太夫人,末了道:“諫議大夫進言,其實只是說中了官家的打算而已,並不是官家礙於朝中風向,才考慮讓我重入禁中。所以咱們如今做什麼都是枉然,事到臨頭,該進宮還是得進宮,祖母別再為我操心了。”

    這番話說得太夫人愣住了,一時車內靜默下來,只聽見車外蟬鳴聲震天,誰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

    直到回了歲華園,太夫人也不得展顏,元氏同她說起金翟筵上的所見所聞,說有兩家對寄柔很有些意思,請太夫人參詳參詳,太夫人也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到最後沉沉嘆了口氣,讓在場的人都不明所以,面面相覷起來。

    “祖母……”肅柔輕輕喚了太夫人一聲。

    太夫人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不合時宜了,忙換了個笑臉道:“今日孩子們露了面,有心的人家自然會陸續登門,且不用著急,婚姻關乎一輩子,仔細再三比對了才好。”心裡惆悵得厲害,也不能應付太多了,便發了話道,“大家都累了,回去歇著吧!”一面囑咐元氏,“尚柔的婆婆說安哥兒這幾日疰夏得厲害,你打發人過府問一問,看看究竟怎麼樣了。”

    元氏應了個是,帶著眾人行禮退出上房,才剛要出園子,次春從裡面追出來,喚了聲大夫人道:“老太太吩咐,等大郎主回來了,請大郎主來歲華園一趟。”

    元氏哦了聲,不知道太夫人有什麼打算,回到自己的院子裡換了身衣裳,等著張矩下職回家,卻左等又等不見人影。派到侯府去的婆子倒回來了,說安哥兒已經好些了,願意吃些東西了,復又道:“侯府內宅確實亂得很,奴婢才去了一會兒工夫,就聽見妾室院裡吵鬧。我們大娘子倒很從容,只說不必管她們,讓帶話給夫人,安哥兒一應都好,請老太太也不必擔心。”

    元氏嘆息:“遇見了這樣人家,都是命,或者等孩子大些,陳郎子收了性子,慢慢就會好起來吧!”

    反正就是一切看老天的,等著時間去平息一切。

    這頭正說著話,聽見廊上女使回稟,說郎主回來了。元氏忙起身迎出去,見張矩臉上酡紅,身上還帶著酒氣,那味道難聞得很,直衝鼻子,便嘟囔著抱怨:“大白天的,又上哪兒喝去了。”

    張矩道:“一個同年要上外埠任職,大家起了筵,替他送行。”

    元氏把老太太召見的消息告訴他,他不敢怠慢,但又忌憚自己身上不潔淨,擦洗過後換了衣裳,等酒氣散些了才入歲華園。

    女使引他進花廳,繞過屏風就見太夫人閉著眼,撐額坐在榻上。他上前喚了聲母親,太夫人方睜開眼,指了指邊上圈椅讓坐。待他坐下,又是半晌無語,鬧得他都彷徨起來,忍了又忍方道:“母親有什麼話要吩咐兒子,只管說罷,就算遇上了難事,一家子齊心協力,沒有度不過的難關。”

    太夫人聽了,垂著眼點了點頭,結果把實情一說,連張矩都愣住了,才發現有的難關,真不是靠決心就能撐過去的。

    “這事情……棘手得很。”張矩對插著袖子愁了眉,“既然官家有心,咱們又能怎麼樣呢。”

    太夫人道:“就沒有辦法可想了嗎?你與蘇貴妃的兄長不是交好嗎,看看能不能通過他,向貴妃遞個話。”

    張矩連連擺手,“男人家,哪裡會過問這種事。況且貴妃摻合,豈不有爭寵的嫌疑?”

    太夫人窒住了,良久才長嘆:“是我糊塗了,實在是沒了辦法,病急亂投醫起來。”

    張矩看太夫人煩惱,自己也覺得無能為力,只好來勸慰:“二孃若當真是個入宮的命,咱們也只能再送她一回,胳膊擰不過大腿,不過聽天由命罷了。”

    太夫人一聽這話便來了氣,“就因她不是寄柔,刀沒割在自己身上,你不知道疼?她爹爹沒了,你是伯父,理應擔負起父親的重任來,結果你倒好,說的都是什麼話!她在禁中十年,好不容易回來,像樣日子沒過上幾天,再把她送進宮去,你倒忍心?”

    張矩被母親一通責罵,簡直有點發懵,囁嚅了下道:“官家不是沒看上寄柔和映柔嘛……”眼見太夫人又要發火,忙急急來安撫,“母親別惱,先消消氣,容我再想辦法。”

    太夫人怨懟地看著他,十分嫌棄地說:“官做到今日,連一點門道都沒有,我要是你,羞也羞死了!”

    張矩啞口無言,關於該不該羞死這個問題,自己也好好自省了一番,但與盛怒中的老母親,有什麼好辯駁的呢,便悶著頭道是,讓老太太息怒,又說了好多下保的話,才從上房退出來。

    走出歲華園,迎面便遇上了張秩,張秩叫了聲大哥,剛想進園子,便被張矩叫住了。

    “別進去,進去了就是捱罵。”張矩嘆著氣說,“官家有意讓二孃進宮,老太太命我想辦法,可那是官家啊,又不是尋常王公大臣,我能有什麼辦法!”

    張秩聽了,也是束手無策,背靠著院牆抱怨,“在禁中十年,早怎麼不提拔?”

    這誰知道呢,或者發現失之交臂,忽然回過神來了吧!

    兄弟兩個在園子外面商議了半晌,也沒能想出解決的辦法,這件事暫且只好擱置。第二日散朝,張矩在三出闕前徘徊,思忖著是不是找溫國公再想想辦法,可巧溫國公和宰相一同出來,張矩見狀,便也沒好開口。

    無可奈何,唯有等得了機會再說,正悵然要登車,忽然見赫連頌和殿前司的人經過,就是那麼靈光一閃,他揚聲喚了聲“王爺”,赫連頌頓住了步子,轉頭望過來,“留臺叫我麼?”

    張矩點了點頭,神情裡不免透出幾分尷尬。他其實從未想過因私麻煩這位嗣王,畢竟誰也不會拿兄弟的命,作為走人情的工具,但如今是沒有辦法了,雖然最終的結果也許並沒有什麼改變,但至少作過努力,也盡了伯父的責任了。

    他慢慢搓步過去,拱了拱手道:“在下今日在潘樓設筵,請王爺賞光。”

    赫連頌哦了聲,笑道:“今日是什麼好日子嗎,倒有好幾個設宴的。”

    張矩忙堆了個笑臉道:“上回蒙王爺宴請,這回換我做東,無論如何,請王爺一定賞臉。我聽說潘樓近日剛釀出了一批好酒,因此邀上王爺,一同賞鑑賞鑑。”

    赫連頌素來是個有內秀的人,聞言不過一笑,倒也沒有說其他,拱了拱手道:“留臺有心,那今日就勞留臺破費了,晚間我一定赴約。”

    “好好好……”張矩暗暗鬆了口氣,這也算走投無路時的一點曙光吧!他知道赫連頌和官家的交情,與其通過後宮的那些貴人娘子使勁,倒不如託付赫連頌,成與不成,就在此一博。

    一切說定,各自別過,因惦記著這件事,張矩在衙門裡也靜不下心來,索性早早回去換了衣裳,時候差不多了,便先去潘樓等待。

    臨街的酒閣子包上一間,讓人燃了香,上了茶飲,自己獨自在垂簾前坐著。外面吹進來的風帶著些暑氣,他煩悶地扯動了一下領口,俯身朝下望。天將要暗下來時,出入的人也漸漸多起來,有好多熟面孔,拱手抱拳寒暄,上京的夜,一向如此繁華熱鬧。

    又等良久,還是不見赫連頌的身影,心裡揣度著是不是人家臨時絆住了腳,來不了了,這時小廝喚了聲郎主,朝樓下指了指,張矩順勢望過去,見人已經到了門前,年輕的嗣王一表人才,連將手裡馬鞭拋給隨從,也透著幾分風流瀟灑。

    張矩忙站起身,到閣子前相迎,見貴客從輝煌的甬道里信步而來,那眉眼經燈火暈染,顯出了與平時不一樣的和煦與溫存。

    彼此拱手作揖,張矩殷勤地將人引進了酒閣子,閣內空空,沒有旁人,赫連頌那英挺的眉宇微微挑動了下,回身笑道:“想必留臺今日,是有話要同在下說了。”

    張矩道是,比了比手,“王爺請坐。”

    閣子裡有細篾編制的墊子,過賣也揭開了冰鑑,微微的涼意貼地擴散開來,赫連頌一手搭著憑几坐下,復向張矩道:“留臺有什麼話,但說無妨。”

    張矩“噯”了聲,轉頭吩咐門外上酒菜,一面道:“天熱起來,王爺且涼快涼快,先不忙說事,咱們邊吃邊聊。”

    上好的玉液酒送上來,另擺上了一盤杏酪蒸羔及十來個小菜,過賣將銀匙擺放在客人面前,又往蒸爛的羊肉上澆了杏仁糊,笑著說:“貴客嚐嚐,這是剛出籠的永州羔羊,比之一般的羔羊更鮮美。”

    張矩擺了擺手,讓過賣退下,親自替兩人杯中斟了酒,一面客氣地勸飲,“王爺請。”

    對面的人亦向他舉起了杯,白淨修長的指節上套著虎紋的赤金筒戒,倒讓那不沾陽春水的手,顯出另一種優雅與崢嶸並存的奇異之感來。

    對飲過後,張矩方道:“今日我有些唐突了,原本不該和王爺說這些的,但……確實是無可奈何,便斗膽,請王爺為我想想對策。”

    赫連頌對於張家人,一向好脾氣,微微頷首道:“我與留臺同朝為官,留臺有什麼話儘管說,只要是我幫得上忙的,一定盡力而為。”

    張矩道了謝,略頓了頓才道:“我家二孃……就是張律長女,在禁中做了十年女官,前幾日銜恩放歸,她父親的入廟儀上,王爺曾見過她。原本一切都好好的,祖母也預備替她安排婚事了,可誰知……官家好像有意重新將她召回禁中,這麼一來愁煞了家中太夫人,直說讓我再想想辦法。”語畢,大約發現自己過於直白了,忙又換了個委婉的說法,迂迴道,“當然,能得官家垂青,是張家滿門榮耀,這上京的官宦之家,哪一家不盼著這樣的榮寵,但……二孃一心在祖母跟前盡孝,不敢領受官家厚愛,又苦於無法向官家陳情,這幾日竟是愁得不知怎麼才好。家下太夫人心疼孫女,昨日傳我過去想辦法,可王爺知道,我們為臣子的,又有什麼置喙的餘地呢。今日請王爺來,實屬無奈之舉,想求教王爺,是否有什麼可行的法子,能夠讓官家打消念頭?”

    其實他喋喋不休說了這麼多,只差一句實話,就是求這位嗣王看在肅柔父親的份上,能夠替她斡旋斡旋。

    對面的赫連頌也不知聽出其中深意沒有,微垂的眼睫輕輕一顫,將酒盞放在面前的桌上,只道:“官家的心意,沒有那麼容易改變,留臺在朝為官多年,知道官家的脾氣。”

    張矩原先是帶著一點期望的,可是聽他這樣回答,忽然就洩了氣,不過不便流露出失望的情緒來,低頭應承著:“是是……這個我自然知道。”

    對面的人高深地望了他一眼,略頓了頓才又道:“不過……我承著侍中的恩情,二娘子又是侍中長女,似乎不能袖手旁觀。”

    此話一出,讓對面原本已經有些萎頓的人,忽地又活了過來。

    張矩“啊”了聲,“王爺是說……”

    赫連頌抿唇笑了笑,“留臺王爺長王爺短地,太見外了,叫我介然吧。先前留臺的話,我也思忖了再三,雖然侍中家小娘子對我頗有成見,但這樣大事上,我卻不能斤斤計較。不瞞留臺,其實官家有此意,我早就知道了,我也曾提醒過二娘子,但二娘子因侍中的緣故,並不願意對我多加理會。今日留臺既然找上我,我也同留臺交個底,想讓官家改變主意,難如登天,若是有可能,儘早為二娘子覓一門親事,這才是唯一可行的法子。”

    張矩愈發苦惱了,“家下太夫人就是這個意思,可前幾日諫議大夫的話,滿朝文武都聽見了,如今哪裡有人家,願意冒這樣的風險。”

    “如此……”赫連頌沉吟起來,“確實難辦得很。”

    張矩悵然搖了搖頭,“罷了,還是聽天由命吧。”

    對面的人似乎也很困擾,凝眉考慮了好一會兒,最後提起酒壺,牽袖替張矩斟了一杯酒,慢吞吞說:“若是留臺不反對,介然可以來解這燃眉之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