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染 作品

第41章 第 41 章

  一整個午後直到黃昏,蘇輕眉趴在閨房的桌上, 看著帶回來的三張商船憑照, 耳邊反覆響起這句,胸口的那一點灼熱彷彿還未散。 陸遲他怕不是瘋了吧。 他已將話說透,他想要她的心, 就是在與她訴說情誼, 雖說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但的確唯有基於這一點,陸遲從起初到現在的所有舉動, 才能說得過去。 不可能啊。 蘇輕眉左思右想, 終歸難以說服自己,如他那樣的個性除了能在孩童單純時期喜歡青梅竹馬的姜瀅瀅,她無法想象他會對自己鍾情, 所以繞回來,陸遲約莫就是屢遭她拒絕,一時情亂? 但, 萬一是真的呢? 蘇輕眉想起了他說的, “別和郗南葉走的太近。” 她和郗南葉相處了一陣,尚未覺得郗南葉對自己有異樣情愫,她真的當他朋友, 然而現在陸遲不許, 她再和郗南葉見面, 不就是害了他嗎? 可她總不能無緣無故不再搭理人家。 蘇輕眉正糾結, 拂冬敲完門進來, “小姐, 您還與我上街嗎?” “上街?” 蘇輕眉想起來了,她本來定下午後帶拂冬去街上採買過年的爆竹、新桃等,被一打斷就忘了,“好,我換身衣裳,你讓李焱備車。” “是。” 蘇輕眉坐上馬車前,忘了讓李焱換了條別的路,依舊經過了陸遲那邊的宅子,她忍不住偷看了眼,門口的侍衛不見,大門也緊閉著。 算一算再過八、九日就是歲旦,看來他還是得回國公府過的,她稍輕鬆了些,至少暫且不必見到他,她先過一個好節再說。 …… 京城過年的氣氛濃厚,萬家門戶揭下舊符換新桃,除夕那日更是團圓聚在院子裡對飲屠蘇酒,爆竹聲不絕於耳,長街鋪子屋簷掛滿了喜氣洋洋的火紅燈籠。 蘇輕眉踩在木梯上貼春聯的橫批,綠桃見她不穩搖晃,擔心地在下面叫喚,“小姐,這種事您就該讓李焱做嘛!” “爬個梯子而已,你看看,正中是不是這兒?” 綠桃往左邊揮手,“不對,小姐,要再往左邊點。” “好!” 蘇輕眉弄完慢騰騰下來,拍了拍手滿意地看了眼自己的手筆,因著鄰居在燃爆竹,她也就沒聽到郗家的馬車停在她家門口。 綠桃朝蘇輕眉指了指她身後,蘇輕眉轉過去,看到正從馬車上下來的郗南葉。 “蘇姑娘。” 蘇輕眉挽起唇:“郗公子,你今日不用留在家中嗎?” “年初的幾日要陪伴母親去拜年,是以提前來拜會老太太。”郗家的家規由魏珴定,春節的前五日除了在家中,還得去好幾家堂親家拜年,他一旬沒見蘇輕眉,就想先過來看看。 “那……進來坐吧,外祖母正在午憩,你稍等會。” 蘇輕眉最近很少去船塢,一是因為忙碌,二是她還沒摸準陸遲的心思,有點擔心他真做出什麼傷害郗南葉的事來。 眼下他親自上門來,她也不好將人攔在門外。 院子中央的天井擺著會客桌臺,拂冬端上茶後便呆在一旁伺候,蘇輕眉推過一杯清茶,揚唇玩笑:“郗公子請,家中有屠蘇酒,不過咱們似乎都沒有那個酒量。” 郗南葉聽了,笑著點頭。 他上次醉的不省人事,著實失禮不敢再喝,不過如今回憶起來,他仍覺得那天十分高興,除了…… “蘇姑娘,有件事,我想唐突地問一下。” 蘇輕眉喝了口茶,“嗯,你說?” “那日,真的是你邀請的陸世子嗎?” 他總覺得不太像,同是男子,他看得出世子心裡有火,若是蘇姑娘請的,世子不必如此吧。 蘇輕眉想了想,她無意駁陸遲的臉面,他們之間的狀況本就尷尬,再惹急他沒有意義,便點頭道:“我和他的確相識的。” 郗南葉握著茶杯,看著杯中倒影,輕道:“噢。” 蘇輕眉看了對面一眼,“郗公子,有件事,我想告訴你。” “怎麼了?” 蘇輕眉想到接下來的話,略微緊張,“郗公子,其實,我在江南時被人退過婚,還差點遭父親逼嫁,這才逃到了京城。” 對於這件事,她猶豫很久,要不要告訴郗南葉。 當初張成魁想強納她為妾,事情沒成,她卻不曉得父親給出去的那份契紙是不是還在張知府手中,不止如此,還有她在江南的名聲。 起初這等她的隱秘私事,她是不大想告訴郗南葉的,畢竟她與他尚未親近到這個地步,那次和陸遲聊過之後,她認真思索了幾日,決定不如坦白這一點。 世人看重名聲,郗南葉有可能會因此疏遠,陸遲也就不會再對他下手。 而且以郗南葉的為人,他斷然不會將話再傳出去。 郗南葉聞言怔住片刻,沒想到蘇輕眉會信任到將這種關乎名節的事輕易告訴他,他一時找不到準確的話語形容,該先安慰還是表示自己不介意。 蘇輕眉見他過於吃驚的樣子,笑道:“郗公子,你被我嚇到了嗎?” “啊,不是!” 郗南葉生怕她誤會,脫口而出,“蘇姑娘,那些都過去了,你別難過,我也不會放心上!” 說完,他感覺他的後半句說得不夠妥帖,他用什麼立場去說不放心上呢,他憑什麼,於是又道:“蘇姑娘,我的意思是,我很瞭解你的難處,我也被我母親逼婚,我在京城的名聲也不大好的。” “不對,我不是說你名聲不好,我……” 郗南葉憋得滿面緋紅,急的不知自己在說什麼。 蘇輕眉見簡單一句,竟叫他緊張成那樣,拍了拍他的肩,“郗公子,我知你沒有看不起我,我不會誤會,你別急。” 郗南葉終於冷靜下來,神色慢慢恢復平常。 他深吸了口氣,道:“蘇姑娘,我母親替我議過一門親,我不同意,還逃到了老家。我是男子,做這些尚且很艱難,你更需要莫大的勇氣,我真的很佩服你。” “郗,郗公子……” 郗南葉接著又溫聲說:“蘇姑娘,盛京酒樓請了個戲班子,初七那日,不知我能不能請你和綠桃,一塊去聽戲?” 蘇輕眉心中似竄起了一絲小小火苗,這一刻,她直覺拒絕的話說不出口,淺淺應了聲,“好啊。” …… — 每年年關,盛京酒樓的一樓都會搭出戲臺,請時下最有名的戲班連續演十五日一直演到上元佳節。 蘇輕眉出門前換了身湘妃折枝堆花厚棉裙,看不見帷帽下的面容都使人覺得明豔,她應約準時到了酒樓門口,郗南葉已然等在了那兒,靚藍色錦鍛棉直裰,高挑修長的身姿在擁擠人群裡十分耀眼。 他手上捂著一紙包,看到女子笑得有幾分靦腆,“蘇姑娘,這是採芝齋的梅花香餅,我聽許多人說好吃,就帶東亭去買了兩份,你帶份回去也給老太太嚐嚐。” 專做點心的採芝齋在城北,距離酒樓至少半個時辰,顯然他提前出去買的這些,蘇輕眉雙頰微紅,讓綠桃接過,“謝謝。” 郗南葉笑著帶她進門,走向早已定好的座位。 盛京樓的二樓是半開放的雅間,窗扇極大,一打開內外皆能看清,但是因為兩面有圍牆間隔,說話聊天卻是不會影響,所以約在這處既清淨,也不能算私下密會,京中貴公子追求大家閨秀多選在此處。 郗南葉選的這間是上房,能正對下面的戲臺。 沒想到臨到了,掌櫃卻跑來打招呼,“郗公子,真是抱歉呢,您那間剛被貴客訂走了,您看看能不能去北邊那間,雖說側對,也能看到,我免了您的費用。” 郗南葉皺眉,“我年關前就訂下的,為何會再給旁人。” “郗公子,我們也是沒辦法,那位客人惹不起。” 郗南葉還待要理論,蘇輕眉輕扯了扯他的袖,“算了,我們坐那邊也可以,我猜那人非富即貴,我們何必招惹。” 掌櫃跟著賠笑,最後郗南葉鬆口,由小二引他們去了另一間。 大概是理虧,不一會兒,送的小吃點心和暖茶便都上齊了。 距離戲開場還有一柱香,郗南葉盯著桌上的餐碟擺放位置,沒忍住出手調整了一下,使其看得更為整齊,蘇輕眉無事做,看到他的舉動,配合的將自己的茶碗擺的和他一樣落在齊平單線正中。 郗南葉發現後側頭,蘇輕眉朝他笑了笑,他也跟著爽朗笑出聲。 “讓蘇姑娘見笑了。”郗南葉還是想解釋,“蘇姑娘,你隨你的習慣,我只對自己這樣的。” “我覺得很有趣,而且擺放齊整,的確看起來更舒服呀!” 郗南葉收回目光,低頭微微彎了彎唇。 下方搭臺響起一陣敲鑼打鼓,今日輪到演的是荊釵記,講述關於書生與玉蓮的故事。 蘇輕眉正看到他們分別那段時日的痛苦時刻,跟著戲文情節心疼,手中拈的半顆蜜餞忘了吃,右眼尾的餘光突然閃過一道熟悉的身影,她咬蜜餞時便順勢瞥了眼。 沒想到,坐進他們原本雅間裡的,居然是陸遲。 他翩翩如玉,落座時與右邊的女子溫雅談笑。 那女子她認得,縱然前世不怎麼參與京城貴女們的聚會,她也見過太后的侄女崔雁芙。 當初她不理解為何崔雁芙比姜瀅瀅還要厭恨她,寥寥幾次相遇都會極盡言語刁難。 現在她懂了,又是和陸遲有關,他怎麼總能無意間處處給她使絆子。 這一世的陸遲還未成婚,細細想來,他當真有許多選擇,他那神色也不像是迫於無奈陪人看戲,這般對比,他那日所言要她的心,應當不是真的。 崔雁芙是太后的侄女,蘇輕眉不擔憂陸遲會當著她在的面來找自己,她繼續看戲,殊不知,對面的男人同樣看到了她。 不多時,酒樓小二進來續茶。 “二位請慢用。” “嗯。” 添完茶,店小二折身時手一抖,竟將茶水潑到了側邊女子的衣裳,他忙不迭躬身道:“啊,小姐,小的不是故意!” 蘇輕眉看的認真,聞聲低頭,衣襬處溼了一大塊。 茶水溫吞不燙人,因為是蜜糖茶,摸起來黏答答的。 一旁的綠桃衝上來,生氣地推開小二,“你,你怎麼毛手毛腳的!” 小二差點要跪下求饒,“對,對不起,小姐,對不起,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稚兒,全家就指望我一個人過活。” “……” 郗南葉看了看她的衣裳,總覺得他今日連累了旁人倒黴,“蘇姑娘,我讓他們端一盆火爐放中間,烤一烤會幹的快些?” 蘇輕眉無奈道:“我想用清水先去擦一擦,蜜茶幹了會很黏膩。” 時下的知名酒樓,都有給男女單獨準備的小間,便是防止這等不期然的尷尬狀況發生,有隔開讓人整理著裝的地方。 “有,有的,小的帶您去。”小二生怕她責怪,立刻應下,“不遠,就在二樓轉角,您且跟我來。” “嗯。” 郗南葉吩咐人去拿火爐,蘇輕眉則起身帶上綠桃跟隨小二走到了一小間外,綠桃在外替她守門,蘇輕眉自顧走進去。 屋子不大一覽無餘,粉膩白牆,有五六尺寬長,靠牆竹架擺了只乾淨的銅盆清水,還有幾塊乾布。 蘇輕眉正要去褪下外衫,一道黑影風一般到她面前,將她抵到了門上,嚇得她差點驚呼出來,等看清那人的容貌,驚嚇變成薄薄慍怒,“世子,你怎麼在這!” 箝制她雙肩的正是本該在看戲的陸遲,男人唇角帶著笑意地望著她,“我想見你。” 蘇輕眉問出口的瞬間,立刻就明白過來,“那小二是故意的,都是你叫來的!” “是。” 他竟是承認了。 蘇輕眉頓時啞然,不知接下來該說什麼,咬著唇瓣兀自糾結。 陸遲從上次發現,眼前的女子看似淡定,然則一旦對她直白撩撥,她便無法招架,再稍微主動一點,她就會嚇得手足無措,這也是為何先前的每一次,她都只會逃。 蘇輕眉確實如此,她活了兩世,遇到的男子卻不多,對她坦誠過喜歡的好像還沒有。 不管陸遲真心還是假意,他總歸是第一個說喜歡她的。 憋了好半天,蘇輕眉擠出一句,“你、你先放開我,上次的答案,我已說了,你堂堂世子,總不會對我糾纏吧。” 男人笑:“我會。” 蘇輕眉:“……” 陸遲放開她,將她逼往門和牆的夾角,門外就是綠桃,他傾身俯在她耳邊,呵氣令她酥癢,“太后要求我休沐見一見崔雁芙,我不過是聽太后吩咐,那房裡也不止我和她。” “還有其餘人,葉三也在,不信你等會看。” “我又不在意,你幹嘛騙我來與我解釋。”多此一舉。 陸遲笑容卻是淡了下來,不答反道:“但我給你時間,是想等你的回答,不是讓你與無謂人結交。” 他不捨得將她逼迫太緊,倒讓郗南葉鑽了空子。 本來喊她來是想好好教訓一番,偏她侷促慌張的模樣無比可人,他竟下不了手強迫。 當然,威懾還是得有。 “我上次說過,不許你和郗南葉走的過近,為何不聽話?” 蘇輕眉手指絞著溼噠噠的衣角,聞到男人身上的冷香,想逃又逃不走,心下煩躁,“我不想聽,我與郗公子出來看戲有哪裡不好。” “你明知他傾心與你,你又不喜歡他,何必白給他希望。” 蘇輕眉仰起頭,皺眉道:“誰說我不喜歡他?” 不提郗南葉對她有無心思,她就是不想看見陸遲篤定的樣子,仿若能看透她。 陸遲倒是沒生氣,面色不改,“是麼,你喜歡的,不該是戰場殺敵,保家衛國的英雄,如何變成溫柔的富家公子,未免轉變得太快。” 蘇輕眉此刻只想堵住他的話,接道:“人是會變的,就當我從前喜歡穆小將軍那樣,往後也可能心悅郗公子啊。” 這番話出自女子之口,即便在民風開放的大朔,也算是孟浪了。 她說完,就等陸遲出聲譏諷。 可是男人聽完只覺她好玩,盯了她一會兒,看得出她對郗南葉並沒有曖|昧,埋進她頸側低笑了幾聲,貼著她的耳廓,“那我等蘇姑娘什麼時候,再變一變。” “變成,喜歡我這種,不擇手段的世子。” “……” 男子鼻息的熱氣呼的蘇輕眉鎖骨有了癢意,她無法剋制身體自然的反應,努力正住心神,道:“陸世子,我不會喜歡你,我早就與你說過了。” “不試試怎麼知道。” 蘇輕眉很想問,這種事怎麼試,不會喜歡就是不會喜歡。 正當她在盤算該怎麼拒絕的更徹底,陸遲忽地放開了她,黑眸深幽道:“蘇姑娘,我再說一遍,我為人善妒,你執意和郗南葉走的近,我會讓你看到後果。” 說完,他打開門,在綠桃的滿臉驚訝中慢條斯理地走了出去。 “小姐,世子他怎麼會……” “我沒事。” 蘇輕眉瞪了男人的背影一眼,回過頭將衣角浸在銅盆子裡沾溼略略搓了搓,然後用乾布掖好,沒甚心情的帶著綠桃回到座位。 郗南葉渾然不覺,看到女子回來,幫她挪近火爐,有些惋惜道:“方才精彩之處,你沒看到,下次我再帶你來看好不好。” 蘇輕眉本想說好,可想到陸遲的話,洩了氣道:“到時再看吧。” …… — 盛京酒樓回來後,蘇輕眉總有點心神不寧。 她瞭解陸遲,他向來說到做到,便吩咐拂冬時時刻刻盯著船廠那邊,若是有出什麼事就通知她。 前五日都風平浪靜,蘇輕眉也不再那麼緊張,這日午後,拂冬慌慌張張推門跑進來,捂著胸口喘息道:“小姐,我剛出去街上買菜,聽到有人說,說——” “說什麼?!” 蘇輕眉手一抖,放下蹭她玩兒的嗚圓。 “說郗公子家的船廠盛放火油的陶罐不知被誰打碎了,那裡存的都是木材,燒了大半邊,火勢到現在還沒撲滅,郗公子好像也在裡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