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染 作品

第38章 第 38 章

 角樓上, 船匠後面的話不可能引起太后的留意,除了似有所思的陸遲,待崔太后揮退了無謂人等, 她牽著侄女的手, 走到陸遲面前。 “陸世子, 哀家喝了點酒,要回殿裡休息, 你與芙兒去船上坐坐。” 陸遲緩過神,作揖道:“是, 太后。” 崔雁芙面上微紅,形容嬌羞地喚了聲“太后姑姑”, 腳步卻十分誠實地偏轉,跟隨陸遲走下臺階,前方的男人身高腿長,錦袍翩翩, 她光是跟在他的身影后,心中都感覺盪漾難言。 船用的上等桐漆晾曬許久, 不再有木頭的生澀味,侍從們在岸邊擺好舷梯,低頭迎著貴客們上船後, 緩緩開始搖動舵櫓帶船環行護城河。 甲板上有一遮陰巨傘,正好擋住綿綿細雨,下面是方正榫案, 茶具糕點一應俱全。 陸遲右指搭在茶碗邊沿, 側頭看著湖面, 俊美的眉宇洩露出一絲鮮明的疏離和冷淡。 他最不信的, 便是巧合, 郗南葉指的女子,想必是蘇輕眉。 方才太后親口賜賞,郗南葉叩謝飛快,轉身退後的步速顯然是有急事,今日逢蘇輕眉的喬遷之宴,所以說,郗南葉受邀會去。 呵,他竟不知,他們何時那樣熟絡。 崔雁芙抿了口熱茶,片刻怔神地凝望男子,即使近在咫尺,他時下神色淡淡,驕矜清冷,好似籠在了水汽幻化的煙霧中,難以碰觸。 滿京都知國公府世子春風化雨,待人謙和寬容,可越是如此,越看不出他待誰最著緊,她並非尋常官家小姐,自覺身世也堪比襯他,偏偏在他面前,還是有種自慚形穢之感。 崔雁芙好不容易能和心儀對象相處,見他遲遲不開口,捏起嗓子先問:“世子,是不喜坐船,還是茶湯不合口味?” 陸遲收回目光,看向她勾唇:“不是,席間酒吃多了,有點頭暈。” 男人驀地提起席宴,崔雁芙就想起那個不識好歹妄圖獻身的舞姬,心中殘存鬱郁,糾結道:“世子是不是在怪我……” “嗯?” “今日殿上明顯,乃至現下,皆是太后姑母想撮合你我,可雁芙明白,世子原就有心悅之人,對嗎?” 陸遲端起茶盞,斂眸喝了一口,似答非答,“男婚女嫁很平常,我怎麼會怪崔小姐。” 崔雁芙已然問得直白,沒想到他還是沒否認,不過陸遲喜歡姜瀅瀅也不算秘聞,她有這個心理預設,能不給出肯定答案,便說明她將來和他的婚約是有希望的。 然則她剛轉換心情,想聊些別的話題,男人忽地二次開口。 “也確實有心悅之人。” 崔雁芙心上頓時酸楚,忍不住說些捻酸吃味的話,“那若是讓她曉得,我和世子同船,世子怕不是還得好聲安慰她……” 她這話,但凡男子都能聽懂有暗含情誼,端看如何安撫。 “是啊。” 女子未料到他過於直接的承認,一愣,“什、什麼?” “這些日子,我的確待她冷淡,看來今日,得好好與她解釋。”陸遲笑容真誠,直至垂下眼瞼時,眸中卻泛起戾色,語氣不變,“讓她切莫生出,不該有的心思。” …… — 由皇宮出來,郗南葉匆匆坐馬車趕到督院街,墨師傅和小廝們跟在後面,他們甫一走進院子,氣氛瞬間就活絡起來。 郗南葉額角帶汗,抱著竹筐中的烏圓,“抱歉,蘇姑娘,我剛從宮中回來。” 事情已完畢,郗南葉不用擔心做的不好而牽連蘇輕眉,對她也就不留餘地。 蘇輕眉聽了他說宮中,心中似有少許前世記憶湧出,今日是什麼日子來著,好耳熟,然而間隔太久,她一時沒想出來,也就懶得再細想。 她甜甜笑道:“沒事,又不著急。” 郗南葉看到她笑,立時呆住,慌忙掩飾般的低頭將烏圓托出,想叫兩隻有小貓見面玩一玩,蘇輕眉不迭攔住他,不好意思地說:“郗公子,還是將它們隔開,我不是不喜歡你家烏圓,但我這隻狸貓很小,我不願它那麼早……有崽崽。” 郗南葉感受到她無意間攏在他手腕的蔥白指尖,胸腔深處跳動如鼓錘,強自鎮定,“蘇姑娘,我、我的貓也是一樣,是隻小母貓,不會欺負,你家白貓的。” “啊?” 蘇輕眉先前看烏圓喜歡自己身上氣味,以為是公貓喜歡嗚圓蹭出的味道,原來都是母的,那就放心啦,她乾脆伸手接過黑烏圓,將兩隻貓分別放置角落。 仔細觀察一陣,兩隻貓咪上下對視一眼,白嗚圓雖然性子驕傲,倒也沒有十分牴觸黑烏圓的樣子。 “郗公子,馬上就上菜,你去側廳坐一會兒。” 蘇輕眉說完,轉身進了灶房。 郗南葉卻是沒去隔壁,反而跟隨她走進灶房,擼起袖子跟著女子在銅盆淨起手,蘇輕眉側眸不解,“郗公子,我是要去揉圓子,你是要……” 她外祖母愛吃實心湯圓,所以她還準備煮點酒釀。 “我幫你一起,兩個人快一點。” “那怎好意思,你是客人。” 郗南葉笑道:“有什麼不好意思,我都厚著臉皮來蹭吃喝了,蘇姑娘別是嫌棄我手藝差?” “沒有!” 綠桃見狀默默退出兩人身後,偷偷望著他們,其實郗公子也是一表人才,為人體貼,和自家小姐真的很配,連兩隻貓名字取得都一樣,可不是緣分嗎。 不過,世子怎麼辦吶? 哎,不管了,也沒見陸世子對小姐多上心,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作為丫鬟,她只希望小姐過得開開心心就夠了。 綠桃怕打擾他們,湊到拂冬身邊跟著一起遞柴燒火,聽到不遠處的郗南葉和蘇輕眉不知聊到哪裡,歡聲笑語連連,一時憋不住,偷跑向隔壁透露了給老太太。 午時前,桌上已擺了滿滿一大桌子菜,除了炊婆煮的小部分素菜,大部分是節省時間讓李焱從外面酒樓買回來的。 他還忘了買酒,重又跑出去了一趟。 院牆外,李焱單手拎著一託酒,揚起頭對著一棵樹,冷聲問道:“讓你和世子說的,蘇小姐和船廠少爺頻頻見面看圖稿,你到底說了沒啊。”怎的毫無反應? 聶五從樹幹後探出頭,“我、我簡要說了。” 李焱很無奈,論武力,聶五是他們當中最強的一個,理所當然成了世子的貼身護衛,就是機敏度不敢恭維,“你學什麼長庚啊,還簡要說,你知道哪部分重要嗎。” “總之,你說了郗公子三個字沒。” 聶五趴著,恍然大悟,“沒有,我必須要說嗎?” “不然你以為世子將蘇小姐帶到京城是為何?” “為了頭疾啊,可世子最近不頭疼。”世子最近都沒來見蘇小姐,他們只要看住蘇小姐不離開京城就行了,聶五認為他的思路沒錯,“要不我明日再說,世子今天進宮給太后賀壽,大概要傍晚才能回來。” ——“李焱,你回來啦,酒買了嗎?”是綠桃催促的聲音。 “來了!” 李焱與他對話簡直冒火,轉身前扔下一句,“罷了,反正我與你說了,隨你吧!” 聶五縮回樹上,摘了片葉子,委屈地想,既然隨他,那就是“郗公子“”三個字不重要,李琰對他那麼兇幹嘛啊,和啟明一樣愛欺負人。 …… 外面陰雨陣陣,院內煙火氣暖融。 窄小的廳堂中央,從隔壁借來的雕花圓桌勉強坐滿,席間眾人講起往日趣事談笑風生,其樂融融,兩隻貓咪還在一旁打鬧,時不時撲咬搶同一塊魚肉,玩得不亦樂乎。 老太太在吃外孫女親手做的圓子,蘇輕眉坐她身旁,連夾了好幾筷肉到她碗裡。 林瓊英吞了口菜,撇過頭輕聲:“眉兒,綠桃都跟我講了,對面的郗公子看著為人不錯。” “外祖母,您又來了。”蘇輕眉瞪了一旁不敢看她的丫鬟一眼,雙頰微紅,“外祖母看誰都好呢,恨不得早點將我嫁出去。” “瞎說,我哪裡捨得,不過他的確不錯,身份也比陸世子適合。” 明明才個把月,蘇輕眉發覺她已許久沒想起陸遲,冷不丁聽到外祖母說起他,手上的筷子錯錯一頓。 那日他已將嗚圓送給她,他們顯然再無交集的必要,她應道:“外祖母,你以後別提他了,也不要撮合我和郗南葉,我和他暫時只作朋友。” “哼,好,我也懶得管你,反正他對你著緊的很。” “外祖母!” 祖孫兩在竊竊私語,眉梢眼角俱是笑意。 午膳用過大半,郗南葉等了個空當站起,端出手邊的精緻匣盒,朝林瓊英端正躬身道:“晚輩郗南葉第一次上門,祝老太太身體康健,帶了份薄禮,希望您千萬不要推卻。” 林瓊英也是爽朗之人,“好,多謝郗少爺的心意,我就收下了。” 綠桃好奇多嘴了一句,“郗公子,裡頭是什麼呀?” 蘇輕眉輕輕拍了她,搖了搖頭,綠桃曉得自己失禮,忙噤聲不敢問下去,郗南葉卻是揮手錶示無礙,從容道:“是一件日常用物,到時希望老太太不嫌棄就好。” “怎麼會嫌棄!” 蘇輕眉等他說完,手上端起酒樽,“謝謝大家來賀我和外祖母的喬居之喜,也當提前慶祝年關,酒微菜薄,我先敬諸位一杯。” 說完,她仰頭爽快喝完。 該如何說,她是真的很高興,一樁樁事情在慢慢變好,這段日子她想去哪兒便去哪兒,想和誰喝酒便和誰喝酒,國公府裡拘謹的日子一去不復返,她萬分感謝老天爺的恩賜,這杯酒,也當是敬老天爺的。 郗南葉看著女子抬酒卮時的一雙皓腕盈霜,頓覺不喝點酒,他大概再也掩不住情緒,順勢舉起杯,“蘇姑娘,我,我也想敬你一杯,就祝我們的大船早日成功完成。” “好啊!” 看著一雙適婚兒女言笑晏晏,幼稚地在比誰酒剩的少,甚至跑來跑去往對方的杯子裡斟酒。 墨老師傅和林瓊英對視一眼,老人們笑得愈發開懷,他們對兩個孩子都很滿意,男未婚女未嫁,聊得來也都是商戶,真真襯極了,眼下談論婚嫁為時尚早,多相處相處總歸沒錯的。 李焱也坐在飯桌上,留意兩邊長輩的表情,他這酒是喝得毫無滋味,這短短一月他都快煩死了。 世子吩咐他在蘇輕眉身邊做護衛和耳目,他盡忠職守,不可能親自去找世子稟告,等晚些世子發現蘇姑娘馬上就要和郗家公子談婚論嫁…… 都怪聶五,世子明明就是鐘意了蘇小姐,怎麼能對郗南葉的事情知情不報,等他們看對眼了才說,世子發火的話還得連累他。 他還能不能回世子身邊了! “李焱!” 李焱回神抬頭,眉目瞬間恢復明朗,蘇輕眉喝了幾杯後臉色微醺,說出早就想說,憋了很久的話,“你在我這,真是屈才,我敬你一杯,若是你有別的抱負儘管去,我、我再去尋個車伕就好。” 李焱站直端酒杯,想了想,故意道:“多謝小姐,我不走的,畢竟當初在江南……是您和世子幫了我們。” 郗南葉不勝酒力,晃得沒聽清,蘇輕眉美目微眯,撫了撫前額,“李焱,開心日子不提他,我才不要提他,你不知道,他都不如你好呢。” “……” 這下,李焱是一句話都不敢再說,低頭兀自喝起悶酒。 罷了,聶五不說也對,蘇小姐喝醉了口不擇言,世子此刻還是不來為好。 酒過半旬,老太太喝困了先由拂冬扶進房內,墨老師傅也在馬車上休息了去,其餘人趴在桌上醉的醉,倒的倒,蘇輕眉最後儼然在和郗南葉對酌。 她單手托腮,雪裡透紅的一張俏麗臉蛋,雙眼迷離酩酊道:“郗南葉,你,你剛剛那句要說什麼,我,我沒聽清。” 對面的郗南葉糊里糊塗,將重複了十數遍的話,又重複了一遍,胡言亂語:“我說,那船,我一定幫你造好!幸不辱命!肝腦塗地!萬劫不復!” 蘇輕眉迷迷瞪瞪,也將重複了十數遍的話,重複道:“好,你真好!嘿嘿,我有船了!” “是,是,你有船了!” “我、我說,那船,我一定幫你造好!幸不辱命!肝腦塗地!” 蘇輕眉這時沒再回,她幾乎撐不住,手肘一軟噗咚倒在桌臺,恰此時屋外響起一陣勒馬嘶鳴,女子醉倒在自己的手臂上,桌邊的諸位反而因休息過,殘存攢出了點意識抬起頭。 這個時候,誰來啊。 郗南葉比蘇輕眉好些,有力氣轉過身,直到看到他在皇宮不久前見過的人,竟出現在對面,他揉了揉眼睛,“陸,陸世子?” 男人修長的身姿立在門口,身著的硃色圓領官袍未及更換,他掠了眼桌邊醉倒的嬌媚女子,長指收攏起掌中的玄色玉骨傘,傘骨不小心被折斷一根,雨珠簌簌灑落在他寬挺的肩膀。 只見他笑容和煦,嗓音泛冷,“我好像,來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