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吃肉 作品

第141章 交易

    


    縣衙裡的酒席吃得不錯,雖然縣令大人自己不飲酒,卻給士紳們提供了好酒。據說是京裡送過來的,眾士紳也都吃得醉醺醺的,腦袋飄、腳也飄。他們出縣衙的時候,好些人忍不住開口唱起了歌,調子是福祿縣世世代代流傳下來的最普遍的調子,他們中的不少人有點墨水,還臨時填起了詞。

    有人唱太平盛世,有人捧縣令臭腳誇縣令愛民如子,也有人自己誇自己跟著幹了好事兒的。五花八門,嚎得半座縣城都聽到了。

    待回到家中,一群老的、半老的士紳們的依然是情緒很高。等到第二天起來酒醒,不少人回憶往事就有了一絲絲的悔意。

    顧翁答應時也是憑著“老夫聊發少年狂”,第二天就覺得有點不大妥當了——就這麼把家裡那麼多的牛馬給交出去了?

    他略有點不安,想到自己又是“首倡”就頗有點騎虎難下的味道。又擔心如果是別家的牲口出了事,自己夾在中間還要落埋怨。

    第二天一早,祝纓就派人將昨晚答允提供耕牛的人又請到縣衙裡來,各自報一報數目,縣衙這裡也好有數提前做一個調度,顧翁只得硬著頭皮到了縣衙。他猶猶豫豫的,將昨晚的慷慨激昂又減了幾分,變回了那個沉穩的老者了。

    祝纓掃一眼就知道他們猶豫了,耕牛耕馬都是極重要的財產,有猶豫是正常的。她看破不說破,等人聚齊了才慢慢地說:“昨晚諸位父老都答允了將牛馬與貧農使用,今天就請報一報各家的數目,以備縣衙調配。”

    顧翁有點猶豫,思忖是不是要少報幾匹,祝纓並不催促他們開口報數,卻又命人搬了本縣的簡單輿圖上來,說:“多謝諸位父老昨日慷慨允諾,父老信我,我也不能辜負諸位。”她把輿圖上標了十三鄉的名字,又抬手一個圈、一個圈地圈了許多村落。

    看著她將縣城周圍的村落都圈出,顧翁的心慢慢地放回了肚裡——縣令有數。他稍稍少報了兩頭牛、兩匹馬。

    祝纓就把他的數目標在了地圖裡,說:“這附近幾個村子的,只要使得來,就從顧翁這裡挪用。”

    一一地將各鄉標了出來,祝纓手裡握著最新一次的數據,哪個村子裡田畝有多少、貧戶又有多少,她知道這種數據不一定是完全精確的,不過也有個大概。便指著圖給各位鄉紳說了:“某鄉,貧戶若干,需牛馬若干,現有某翁、某某家有多餘牛馬若干,可調配。”

    一一分派,總不至於累壞了牛馬。又指某鄉:“此處所需牛馬極多,某翁之牛馬餘額不夠,就近調某家之牛若干……”

    全縣的數目竟都在她的心裡,鄉紳們也知道,這數目有時候不是很準,但是大概還是實情。也都把一顆心放到了肚裡。

    顧翁道:“大人明察秋毫又為福祿縣如此勞心費力,我等生長於此若是再不為家鄉盡力,也是愧對祖先的!大人放心,我等必督促好家中加緊播種,好騰出牲口來。”到時候把瞞報的牲口一報,就是自己超額完成了的!

    鄉紳們有這主意的也不在少數,都心照不宣地笑了起來。

    人一放鬆便不由說了點實話:“莊稼人也是愛惜牲口的,只可惜不太愛惜別人家的牲口,要是跟自家牲口一樣的照料,倒也不是不能借。”

    祝纓只當沒聽出來他的言下之意。

    她叫來了祁泰,連同縣衙原本的賬史之類再做一本賬,將數目等都統齊了,又留下一些,以備應付突發的情況。

    一切準備好,祝纓這才派人往各村裡進行統計,哪家沒牛、哪家想租,又有哪家實在太窮——祝纓準備替這些特別窮的農夫暫墊這一年的租金,不過現在不跟他們講,等到差不多收穫的時候再一道免了。

    待將各將所需統計了上來,祝纓又重新做了一次調度,哪村分得多少,從哪處調耕牛或者馬。調多少、用多少天……一一分派完畢,又派了衙役等往各鄉去督促。

    趙灃攜妻子緊急回了西鄉一趟,臨行前告訴祝纓:“這便與舅兄聯絡,不日便回。牛馬數目約摸各二、三十,多了不敢講,這些還是可以的。”

    祝纓道:“如若能成,可就省了不少力了。他有多餘的牛馬,我也可買一些。”

    趙灃答應了,匆匆離去。

    祝纓又抽空往縣學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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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縣學與府學、州學都不大一樣,與國子監更是不同。縣學與縣令一樣,都有一個特點——親民。

    縣學裡四十個學生,大部分家境殷實,少數幾個家裡到了農忙的時候都缺壯勞力。家境殷實的,只要家裡不敗家,父母長輩也都在這個時候忙得不可開交——使人幹活也得會使,更遑論有些家裡自己有地,還要管一管佃戶、僱工們如何幹活了。

    祝纓便到了縣學,宣佈給半個月的假,許其回家幫忙。

    縣學生們被連日的考試已考得十分緊張,得到假期也都歡呼一聲。

    祝纓道:“且莫忙著樂。你們回家,想也沒幾個人是要起早貪黑下地乾的,趁這些日子想明白一件事兒——將來的路要怎麼走。”

    祝纓的人生仕途曾有有鄭熹、王雲鶴兩個人指點,他們都代她謀劃過,這兩個人的路子祝纓哪個都學不了。她自己沒有這二人的位高權重,縣學的學生也沒她當年讀書的順溜勁兒,她想先跟學生們攤開了好好談一談,如果他們願意,挨個兒給他們安排一條路。儘量能安排出仕是最好。

    她將學生聚到了縣學的大講堂裡,問道:“你們這一生都有什麼志向?”

    有學生說是要踐行聖人之道的,也有說要造福於民的,也有說要鑽研學問的,還有說要造福家鄉的。而“封狼居胥”、“著朱紫”也是青年們的豪情。

    祝纓聽他們這般有活力,也不嘲笑他們是妄想,而是說:“那咱們就聊聊‘將來’。‘將來’路很長,事很多,要怎麼走?往哪裡走?”

    她立起兩根食指,彎一彎左邊:“有志於學、專好聖人學問。”

    彎一彎右邊:“建功立業,造福於民、封妻廕子。”

    然後將兩根手指併到了一起,慢慢地說:“兩件事可以同時發生在你的身上,都由你這個人來完成,雖是一個人的事但兩件事不是一件事。”

    “我知道你們心中都有傲氣。你們無論做什麼都該明白一件事兒,求知、做人是貫穿終生的。不是說選哪一門就定了終身的。你就一輩子都是聖人門徒或者從此與君子之路無緣了。選了小路,能到地方也是一樣的。反之,選了大路徘徊不前也是無用。”

    她給學生們先慢慢地說了一串,然後才是讓學生們趁春耕放假的時候思考一下接下來的路要怎麼走。等春耕結束了,告訴她有沒有人想轉科,她好給學生們規劃一下將來的做官之路。如果不想轉科,那就按部就班來,前程如何看各人造化。

    四十個人,以她的想法,什麼辦法都用上怎麼也要推出四、五個出仕的吧?九品也是官兒啊。

    則她對福祿縣也就算能交代了。她還是比較希望有人能夠認清現實,不要死巴著明經、進士不放的。整個福祿縣多少年了,也沒見有能考出去的,可見此路於福祿縣是很不通暢的。她也不打算跟一群鄉紳的兒子死磕,非得把他們人人都送上青雲路——憑什麼呀?!

    “你們想明白了咱們再聊,看看怎麼能把更多的人送出去,也好為家鄉張目。”

    學生們唯唯,此時卻沒有人說自己要轉科之類,他們與他們的家人此前根本沒有經歷或者考慮過“如何出仕”這個問題。整個福祿縣都幾十年沒出人才了,大家都沒這個習慣,更沒經驗。

    於是便左右搖擺。今天想能出仕就行,九品也是官。過兩天又覺得縣學越來越好,實在不捨得放棄時人最追捧的“正途”。上一回看到祝纓,還琢磨著縣令大人此言有理,下一回就覺得自己還是得再堅持堅持。

    祝纓也不催促,如果沒人想改行,能推出一兩個就算不錯了。那也隨便他們,路都是各人自己選的。她要再誘導學生轉行,學生該恨她了。

    祝纓打算這也就是最後一次說,這一次如果不聽,她也就只好拿出考試淘汰的手段,將力氣往尖子生身上堆一堆,爭取堆出一兩個走最正經仕途的人了。

    害!我又不指望你們做官來給我抬轎子!她想。

    見學生們一臉的緊張,好像下一刻就要被拖去走其他更不好走的仕途,祝纓搖搖頭,離開了縣學。

    她這一離開,也就意味著春耕放假的令馬上就生效了。大部分學生家裡的“忙”與普通人的忙是兩種忙法。家裡都有功夫問學生:“放假了?為什麼?”

    學生們就把這事兒又說了一回,引得家裡將春耕的心分了一半兒在這件事情上。

    其中最為躁動的便是顧翁,開始覺得“明法科”畢竟不如進士明經,再看祝纓春耕之調度,又回憶她去年做的種種事蹟,又覺得明法科不一定可靠,但是“祝纓”是真的可靠啊!

    他便將“縣令大人必有深意,不如聽她的改科”的念頭一轉而為“他們沒甚家財要人養家寒窗苦熬是熬不過去,咱們家卻是不怕的,跟著縣令大人熬一熬又怎樣?你又年輕,咱們家也熬得起!縣令大人總不能輕看了咱們!我看縣令大人是個厚道人,又是個有成算的人,咱們家又不與他作對,他必會給我們一個好結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