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吃肉 作品

第139章 種田

    


    祝纓上下打量了一眼說話的這個姑娘,二十來歲的年紀,濃眉大眼、一頭烏亮的頭髮,健康,整個人都帶著一種光澤,一種富足的光澤。

    吃不飽穿不暖的窮人是黯淡的,在他們的身上“一點油水”也沒有並不是形容,而是一種寫實,只有衣食豐足的人身上才會泛著一點點柔潤的光。稍有點經驗的人看到一個人,大概齊就能“看人下菜碟”了。

    想當年,鄭熹要她當跟班做小吏,有一部分也是依據於此。祝纓是個窮人,但是比村裡那些面朝黃土背朝天的人要好看得多,才有個當吏的機會。再難看一點,是連這種機會也沒有的。

    祝纓只掃一眼就轉過頭去,向四下一抱拳:“打擾諸位父老了,別為了看熱鬧耽誤了生活。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去吧,我也這就回去了。”

    又出錢向那對中年夫婦買下他們賣的橘子,這一對夫婦嚇得並不敢收。祝纓笑笑:“莫怕,耽誤了你這半天光景,你買賣也不得做。你這一筐我付錢,另一筐付米。”

    她對正往這邊擠市令佐招招手:“你找個人去把曹昌喚過來,叫他拿米來付賬。”

    她本人就在這裡等著,縣城不大,曹昌很快就提著一蒲包的米過來。祝纓又要付錢。

    那男子倒老實,說:“五個錢五十個。”

    然後從筐裡取橘子開始數,曹昌道:“不就是一個錢十個橘子麼?你按斤稱也行啊。”

    “莫打岔,”那男子苦著臉說,“錯,錯,數錯了……”

    也不知道他這個價錢是從哪兒聽來的又或者是哪一輩兒傳下來的。一個錢十個橘子是很賤的價,但是他仍然坐在地上苦哈哈地守了一個上午也沒賣出去。

    祝纓曹昌擺了擺手,又蹲了下來。看到她蹲了下來,本來想要喝斥的市令與市令佐等人都閉了嘴。祝纓也慢慢看出來的:這男人伸出一個手掌來。他識數,又不完全識,一個巴掌五個指頭,他有兩隻手,就會數到十。

    數十個橘子,再小心地從祝纓手中拿一文錢放在自己的膝上兜著。再數十個,再取一文。

    周圍的人在圍觀,也有在討論的,數得他和他妻子兩個人滿耳朵都是嗡嗡聲,他們很小心地從祝纓的手掌中捏出一枚銅錢,生怕不小心碰到了祝纓的皮膚一樣。又怕祝纓嫌麻煩把手掌收回去,畢竟一個人一直攤開了手掌這麼撐著等著也是很累的,兩人眼淚快要掉下來了。

    祝纓的臉有點黑。如果治下的百姓是這麼個識數法的話,治好福祿縣還真挺難的。識字就更是另一個世界的事了。

    她輕聲道:“莫哭,慢慢數。”

    她等到這人數了五十個橘子,拿了五個錢,仍然很耐心地蹲著。筐裡還剩了一筐底,男人把心一橫:“大人,夠了,連筐送您了。”

    祝纓讓曹昌把米給他:“說好的,一筐換錢、一筐換米,這個也給你。”

    男子道:“那、那……筐,這位小哥,你擔上。”連筐也送了。

    祝纓看看自己,到手了兩筐橘子,對面呢?拿了五個錢、二斤米,還白饒兩隻筐。她看看手裡,還剩了十幾文,都放到了這人膝上,說:“我還吃了些呢,都拿上吧,出來賣一趟怪不容易的。”看衣服就知道不是縣城的居民,而是下面的鄉民,挑著橘子趁幾文錢買點油鹽之類,哦,油還不一定買,說不定就是為了一點鹽巴。

    她站起身來,對四周說:“怎麼還在呢?要做買賣的做買賣,要買東西的買東西去吧。我也這就回家吃橘子去了。”

    說完,帶著曹昌回到了縣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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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縣衙裡,張仙姑和花姐等人正在準備過年。此時離除夕已經不太遠了,她們忙著準備吃食,試過年的新衣。

    張仙姑自打自己家有了點錢,也不吝嗇了,看祁小娘子鮮花一樣的年紀天天混廚房,還要照顧一個不通人情的爹,就做主也給祁小娘子另裁一身新衣。

    祁小娘子十分推讓,張仙姑道:“你還在長個兒的時候呢,衣裳穿穿就短了,不好看。你要不好意思吶,這兩天幫同我們再燉些菜。”

    祁小娘子高興地答應了。

    祝纓和曹昌擔了橘子回來,張仙姑見了,問道:“這又是幹什麼去了?買這麼多?”

    祝纓道:“衙裡上下這麼多人,一個一個也就吃完了。”

    張仙姑順手拿了一個,剝了嚐了一瓣,臉皺了起來:“酸!”

    祝纓接過來也嚐了一瓣,皺皺眉,嚥了下去,說:“確實。”鄉民種的橘子也沒什麼保證,她蹲那兒吃的都是甜的,張仙姑這手忒準,就捏了個酸的了。

    祝纓道:“那先別先了。”萬沒想到種個橘子還這麼麻煩的呢。

    曹昌道:“那我擔到那邊放著。”

    他把橘子放好便去幫著劈柴了,張仙姑卻把祝纓拉到一邊,問道:“有件事兒我不好問別人,又怕花兒姐多心——那個女道士,今年可怎麼過呢?過年要不要也關照關照?”

    小江自打要當仵作學徒,也就能在縣衙裡稍稍走動了。仵作學徒的收入並不高,加上一個小丫,兩人也餘不下什麼錢。過年了,張仙姑惦記:“小丫還小呢,不得有件新衣裳?”

    祝纓道:“娘這是喜歡小丫吧?”

    “胡說!”張仙姑矢口否認,想了一下又說,“那孩子確實討人喜歡,又喜慶。”

    祝纓道:“正好,我也有事要她們辦,娘要想貼補她們只管貼補。”

    張仙姑高興地說:“好!”又問祝纓是什麼事兒。

    祝纓道:“她們兩個都是我衙裡的聽差,派點差使難道不應該?”

    張仙姑總覺得哪裡怪怪,不過想想自己女兒不是更辛苦嗎?支使一下別人又怎麼了?她就坦然了。她說:“那我現在先不說,等她們辦完了差使,再給她們做衣裳。”

    祝纓道:“行。”

    “哎,你等等,這個小江……”

    “娘當跟武相她們一樣就行了。”

    “哦,那行。我瞧著她那眼神兒跟以前也不太一樣了。”

    祝纓沒有特別派人去找小江,小江和小黑丫頭兩個人住得離縣衙也近,小江既想好好做仵作,無事時就泡在縣衙裡。福祿縣沒那麼多女屍給她看,她就在停屍房旁的小屋子裡一面對著圖背誦人體內臟位置之類,一面等差事。

    祝纓讓曹昌把她叫過來說話,小江有點忐忑,心裡默默複習剛才背的內容,想祝纓是不是要考她。到了祝纓日常處理公文的前衙書房,祝纓道:“有件事要你去做。”

    小江站了起來:“是哪裡有女屍了麼?我還不太熟!不過大人只管吩咐!”

    祝纓被逗笑了:“不是女屍,是活人。”

    小江小小松了口氣,祝纓問道:“知道趙灃家麼?”

    “是!他娘子是獠人洞主的妹子,好生厲害一個大娘子,如今一家三口都在縣城裡,宅子裡住進了十幾口子人,好生熱鬧的。”

    祝纓道:“你從旁悄悄看一看,他們家裡是不是有一個一看上去就很醒目的小娘子,約摸二十來歲,穿著像個侍女,人卻不像是個侍女。看一看、聽一聽,不驚動他們最好。”

    小江聽到這裡已然明白了:“是打聽消息麼?不要驚動,只管聽?”

    “對。不過這位娘子是個厲害人兒,那個小娘子恐怕也不是個輕易就好冒犯的人,有些危險,你要小心。”祝纓說。

    用小江也是不得已,派男性衙差去盯梢一個年輕女子,過於猥瑣。自家這幾個女人固然可以信任,但是學話、聽話還是有些隔閡。唯有小江,方言學得好,人也機敏,又已在衙門裡做事了,正合適。

    小江笑道:“大人放心!我有辦法的!您看我!”

    她還是穿著一身女冠的衣服,她一路也給人胡亂算個卦、念個經什麼的。現在還是拿這個身份出去,就算被叫破了,她也有說法:仵作學徒那點錢有點緊巴巴,之前在縣城裡住著時,也兼做一點這樣的零工,現在不過是重操舊業兼個職。

    祝纓道:“帶上小丫,也好有個照應。”

    “叫她陪大娘子吧,她跟大娘子投緣。”

    祝纓道:“再兩個時辰天就要黑了,兩個時辰後你要不回來,我就去找了。”

    “放心。”

    小江心裡很高興,她也不換衣服,回家先拿皂莢洗了手、取了柄拂塵,就往趙宅那裡走去了。她並不進趙宅,而是先在外面安靜地聽著。聽趙家鄰居們怎麼說。她也不徑直去敲那些人家的門,而是在人家後門那裡蹲著,聽人家僕婦傭人說話。僕婦傭人的嘴最碎,聽了一陣兒也只聽了他們關於趙家是不是要在縣城過年的議論。

    也有人說到趙娘子的幾個侍女“有幾個還真水靈!”

    小江心道:幾個?不應該呀!祝大人說就一個很顯眼,那就應該只有一個!

    傭人們說了一陣兒發現了小江,問她是幹什麼的。小江道:“混點過年的錢。”也有看她跛足可憐的婆子給她幾文錢,央她給看個手相。又跟她說:“你這樣兒不行啊!”

    小江心裡已經準備好了有人讓“她找個男人嫁了”,不想這位大姐卻說:“咱們這兒不大認你這個模樣的,你得會跳大神。”

    小江咯咯地笑了:“您看我這樣兒,跳得動麼?現在這樣兒就行,能餬口呢。”

    話說出口,她突然覺得一陣輕鬆。跛足是她自己弄的,卻一直是心裡的一個禁忌,她以為自己這輩子都要走不出這片陰霾了,不想在與個粗胳膊大手的大姐的三兩句交談之間就這樣輕鬆地由自己說出來了。

    她更加高興了,跳起來,攥著幾文錢的手攥成個拳頭對著那位壯大姐晃晃:“謝謝啦。”

    她又繞到前門,卻遇著了趙蘇放學回家。趙蘇道:“你不是江大娘麼?是衙門裡有什麼事麼?”

    小江先用官話說道:“趙小郎好。是我。”旋即改了方言,“衙門裡有事麼?哎喲,那我得回去了。”

    兩人又說了幾句,趙蘇弄明白小江是兼個零工好賺過年的錢,小江也受到了趙蘇的邀請,請她為趙蘇糾正一下官話。

    趙蘇道:“吳、曹二位官話雖然好,卻總有差使,縣令大人更是事務繁忙,我們想請他們多多糾正也是不敢輕易打擾的。大娘的官話也很好,還請指點一二。”

    小江道:“指點可也談不上。小郎要是說官話,我倒也能說上兩句的。只是今天有點晚了,明天有空我帶小丫過來登門,如何?”

    她說著,往後退了兩步,表示不跟個年輕男子在天晚的時候一道進門。趙蘇道:“那可真是太好啦!”

    小江道:“小郎什麼時候有空呢?”

    兩人正要約時間,裡面趙娘子出來問:“怎麼回事兒?站在家門又不進來!咦?你是誰?”

    小江對她一禮:“貧道……哎,也不算貧道……”

    趙蘇低聲對趙娘子說了:“這位是京城遊方來的女冠,我想請教一下官話。”

    小江又往後退了一步,道:“大娘子好,貧道就不多耽擱了,明天帶小丫過來。”

    趙娘子見她長得也算端正,道:“客氣啦!進來吃杯茶再走嘛!”

    她倒熱情好客,邀小江進來吃茶點,小江一眼就看到一個濃眉大眼的女子,雖然旁邊也有兩個白皙的姑娘,但是這個卻是有些不同的。女子聽她說官話,也是十分好奇,問道:“你是從京城來的?為什麼來到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