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吃肉 作品

第96章 鑿空

    


    夏天就要過去了,花姐的第一個有名有號的病人溫母眼看著大好,花姐歡欣之餘卻又擔心著另一件事。付小娘子如今臉上漸漸有了光彩,在庵堂裡頂了杜大姐之前乾的活計。頭上的傷也結了痂,天氣火熱不好再捂著,索性就晾開了。她的兒子仍然虛弱,但是一天也能多醒一陣兒了。

    花姐每每看到她就想起自己曾經對祝纓說過她的事兒,也不知道她丈夫的死與祝纓是不是有什麼關係。

    花姐猶豫了兩天,到底不放心,嘗試著問祝纓:“別是你妨死他們的吧?這是不是要折你的功德?”她想,如果真是有什麼代價,不如就讓她來吧,她盡力多救治些人好來折抵。

    祝纓當時正在做絹花,聽了忍不住笑了:“什麼?什麼?妨?叫你別信什麼神神鬼鬼的了,世上哪有鬼神呢?依我看,都是巧合才有這樣的結果。”

    花姐仔細看她,祝纓也回看,花姐從祝纓的臉上實在不出端倪來,說:“你說是就是。”這才漸漸高興了起來。

    她們倆說說笑笑,將張仙姑也引了來。張仙姑近來家務活都有杜大姐承擔了大部分,愈發的閒了,問祝纓:“明天我同溫大娘子約了去庵裡,她家大郎陪著呢,你也來吧?”

    祝纓心想,這陪母親上香也是許多人該做的事,明天是休沐,時間也正好。便說:“好。”

    一家子除了祝大都去慈惠庵,只有祝大依舊去找老徐,說:“他這回是真的要不好了,我得看看。”

    祝纓道:“那你僱個車,坐車去。天還熱著呢,別中暑了。”

    祝大美滋滋地答應了,且說不用給他錢,他自己有錢僱車。張仙姑在他背後真翻白眼,這一回倒是沒有再下他的面子——張仙姑看到了正在掃地的杜大姐。自從家裡有了僕人,張仙姑說話也越來越剋制了一點,總覺得要給家裡人留那麼一點面子才好。只是常常會忘,今天是看到了,就又想起來了。

    外頭杜大姐並不知道自己是張仙姑的一道緊箍咒,掃完了地,又檢查水缸是不是滿的,再看碗櫥上的紗布有沒有蓋好、老鼠夾子上有沒有老鼠之類。最後回到自己房裡,拿出個笸籮,搬張凳子坐在大門邊上做針線。祝家給她添了四季衣裳,一季只有一身。上次因為沒有換洗的衣服,祝纓要給她帶添一身,她沒有要,討了半匹張仙姑用剩的布,準備自己做。花姐幫她裁了,她現在自己縫,預備縫完了的碎布再做兩雙布鞋。

    一邊縫一邊想,這樣的主人家,算不錯了,給衣裳給鞋,吃的也跟主人家差不多。祝家不是什麼大戶人家,也沒什麼規矩。吃飯就一張大桌子,只有祝纓偶爾會在自己房裡加一頓餐。杜大姐也不敢上桌,也不想上桌,一來不是一家人,二來自己吃更自在些。她要麼在廚房、要麼在自己房裡,先把主人家桌上的飯菜盛滿,再揀剩下的給自己盛,也能每天吃點肉。

    也不捱打,她想。

    縫完了一隻袖子,她也拿定了主意。當天晚上,拿見花姐和祝纓又一處讀書,便揣了那張契書到了西廂,當地一跪。

    祝纓正在西廂北屋裡的書桌後坐著,花姐打橫,一見她跪下了,兩人都吃了一驚:“怎麼了?”

    杜大姐把契書拿了出來,也不說話。祝纓與花姐對望一眼,花姐過去扶起她:“有什麼話,起來說。這個,不是讓你收好嗎?還沒燒掉嗎?”

    杜大姐將契書放到桌上,說:“我拿著這個沒用的。”

    祝纓道:“沒用就燒了它。你的叔叔是不敢過來的。”

    杜大姐見她不收,反而急了。她叔叔敢不敢過來,全是看這位主人家的意思。她承這麼大的恩情,就這麼拿著月錢,跟沒事人一樣?想想好像也不對勁兒。鄰居背地裡說:小祝大人心軟是心軟,心軟的人硬起心腸來才是真的狠。

    杜大姐又跪下了:“您、您收下吧。”她嘴也不靈,心裡有那個意思,因沒讀過書沒見過世面,總也不能將那個意思翻出來。

    花姐道:“小祝。”

    祝纓道:“大姐,你收下吧。”又使眼色讓她去安撫杜大姐。杜大姐這個樣子,她看在眼裡也明白。日子過得下去,誰想當僕人呢?自己的原因,祝纓甚至一開始都不是買僕人,而是僱。

    花姐今天這書是看不下去了,帶著杜大姐去了東廂,兩人低低說了一陣兒。杜大姐心眼兒實在,花姐當然是個好人,尼師收留她更久,她必要把契書奉上。花姐只好收了她這契書,對她說:“僱你的時候講好的事兒,還是不變。”

    杜大姐心中稍安,道:“好。”

    花姐知道她這樣心裡未必好過,與她又聊了一陣兒,約定明天一道去慈惠庵,杜大姐才露出一點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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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早,一家人早早起來,祝大出去買早餐,杜大姐在灶下燒了水、煮了粥,又熬一大鍋綠豆湯,預備放涼了回來喝。

    吃完了飯,一家人才換上出門的衣服。祝纓最利索,換一身夏綢,穿一雙輕便綢鞋,腰間還是那把腰扇,拿著個長盒子出來。先到正房裡:“來,挑幾枝戴戴。”

    張仙姑正對著鏡子來回照,杜大姐不是巧手的梳頭丫環,張仙姑還是自己打扮。一看盒子,裡面是好枝當季花朵樣子的絹花,各色都有,說:“哎喲,這是哪兒來的?你又亂買東西啦!我的東西夠戴啦!你瞧,我這簪子金的也有、銀的也有,鑲珠子的、掛墜兒的,你又買了花兒來!這得多少錢?你得攢著些錢才好!哎喲哎喲,這麼多的花樣哦!”

    祝大正在理衣服,聞言道:“瞧你這樣兒!孩子給你的,你的就戴!反正她有數兒!”但是也說祝纓,“老三啊,你也是,花錢別這麼大手大腳的,得給自己攢點兒,以後用錢的時候多著呢。”

    張仙姑道:“那你還說她!老三啊,我都老啦,拿兩個就夠啦。今天溫大娘子也去,我才戴,跟街坊們我也不戴這個。你該拿去給花兒姐戴戴的,年輕輕的,正該打扮,別總那麼素淨哩。以後也不用總給我拿啦,得多少錢哦……”她心裡還嘀咕,要是你也能這麼打扮起來,該多好。這整天,官兒做得威風,我的心裡卻像做賊一樣。

    祝纓道:“沒多少錢,我自己做的。”

    張仙姑扶了扶下巴:“啥?”

    祝纓看她拿了兩枝,託著盒子出去了:“我給大姐送去。”

    那邊花姐也梳妝到了尾聲,看了盒子也說:“你買這個做什麼?我們會自己收拾的,你在外面忙還不夠,還要再費這個心。依我說,你也別太耗神了,文武之道,一張一弛,是不是?什麼都放在心裡琢磨,別累著了。”

    祝纓笑道:“這就是弛了。我做的。”

    花姐來了精神:“哎呀,做得可真好!本來不想戴的,也得戴一戴。”她揀了朵嫩黃、淺粉並蒂的往鬢邊一插,對著鏡子照照。祝纓看著絹花襯著她的臉*嫩的,道:“好看。”

    花姐嗔道:“什麼呀。是花兒好看。”

    “嗯。”

    等到了慈惠庵,溫家母子也剛剛到。兩家人寒暄,溫嶽與祝纓說些宮裡的閒話,什麼禁軍拿了個私自倒賣宮中器物的小宦官。那邊溫家婆媳與丫環都一陣驚呼,兩人看過去,卻是婦人們見面互誇,溫小娘子誇花姐頭上的絹花好看,張仙姑一時得意,說是祝纓做的。

    溫嶽道:“小祝,還有這手段?”

    祝纓道:“哪兒啊,上回破案,物證裡的個絹花,覺得著好。隨手一做,宮樣的絹花三百文一朵,我這個也就只值三十文。”

    溫嶽被逗笑了:“你家僕人,怎麼樣了?”

    “女僕就這一個啦。男僕要跟我出門的,還要仔細些才好。我這人,麻煩。”

    溫嶽道:“旁的還罷了,貼身伺候的可得小心。你照著以後管家的樣子去找、去養。唉,都以為有人伺候就可以放心了,其實不是的。養僕人也像習武,你功夫下在哪裡,就在哪裡出本事。”

    祝纓道:“是。你說的對。”

    那邊女人們拜了佛,又四下轉轉,又遇付小娘子。付小娘子看著比之前輕快一些,卻又仍有愁事。她這裡倒不怕被丈夫綁回去了。可是她兒子的病依舊沒有起色,弄得她依舊憂愁。有個兒子,她還能守得住,沒有兒子,守不守都由不得她了。

    眾人聽得一陣嘆息。又嘆息她兒子的花費,庵堂慈悲,也不能去填無底洞。

    花姐道:“總是要有個正經營生的。”普通女子家裡沒給她本錢,除了嫁人,針線,洗衣之類,也沒個來錢的項目。花姐想勸付小娘子學醫,比如兒科,既能照料兒子,又能有門手藝。或者婦科,像她這樣,其實也不錯。

    溫母和溫小娘子聽了付小娘子的遭遇也都同情,說:“花兒姐說的很有道理,你不妨一試。”在她們看來,花姐也算是官眷,行醫屬於個人愛好、積德行善,所以不將之視作一個職業,而將花姐願意為她們診治視作人情。如果付小娘子能習得醫術並以此為業,則多個大夫,也是好事。付小娘子也能借此養活自己和兒子。

    溫母道:“你現有兒子,要好好養他養大。不能只悶頭傻吃苦呀!也得看看哪樣划算不是?”

    付小娘子道:“大娘子說的是。”她其實也在想生計的事,做小買賣是連本錢也沒有的,做女僕,就一切不由自己了,恐怕照顧兒子也不可能。她想,不如就先在這裡住著,幫著打雜抵了食宿,也好照顧兒子。

    溫母叫溫嶽:“先取兩貫錢來給尼師,供這小娘子一月食宿,叫她試試。”

    付小娘子忙道謝。

    他們做了這一件好事,心情都不錯,在庵堂用了清淡的齋飯後,各自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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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纓將張仙姑和花姐送回家,祝大還沒回來,張仙姑要歇個午覺:“天兒熱,你們也都睡一陣兒吧。”

    祝纓和花姐出了正房,給張仙姑把竹簾放下,對花姐說:“我出去走走。”

    花姐道:“好,路上小心,怪熱的,你走蔭涼地兒。”

    祝纓笑道:“好。”

    她取了頂斗笠戴上,此時的斗笠已不是扮貨郎時的粗糙貨了,編得細細的,用細布包了邊兒。先去老馬那兒喝了碗茶,再往賭場轉了兩圈,也不下注,只在那時看看就出來。最後到了花街。

    午後的花街,懶洋洋的,客人不多。五孃家已經換了主事人,一個笑盈盈的三十來歲的女娘看著像是個話事人。祝纓沒進去,轉看了九孃家,還是那個老樣子,看起來像是更幽靜清涼一點。她也沒進去。

    又踱到了后街,站在橋邊,猶豫先看老穆還是先去井邊,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

    “到了。”

    祝纓一回看,正看到花姐和杜大姐兩個人,杜大姐手裡還提著一個小藥箱子。溫母所贈的藥箱有點大,沉,花姐只在應官眷之邀的時候才讓杜大姐揹著那個箱子。現在就一個小藥箱子,輕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