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吃肉 作品

第83章 生活

    


    花姐的戶籍辦得稍有點麻煩,她的姓氏是現想的。

    辦戶籍的文書問她:“姓甚名誰?”

    如果是落在祝纓的戶上,姓祝就可以了。單立一戶,跟姓祝的又沒關係。她又不是馮家的人了,也不能跟著王婆婆姓王。緊急之下,她脫口了一個姓氏:“朱。”

    再說名字,文書倒是不著急叫她想名字了,女人麼,名字可以有、也可以沒有。按照排行填一個就行了,花姐也不知道自己的排行,既然是單立戶了,就寫個“大娘”。

    從此,戶籍上她就是朱大娘了。

    另一件讓文書多看了她一眼的事兒是花姐沒有恆產,也就沒有個住址了。不過也沒什麼,窮人多得是,花姐是“育嬰堂”的孤兒了,京兆尹開口說給她立戶,那就立唄。

    花姐鄭重收了自己的那一頁紙,祝纓就掏了點錢給文書等人,文書道:“可不興這樣啊。”祝纓道:“那你就當喜錢行不?”文書笑著收下了,對祝纓說:“官人抱著什麼?”祝纓抱著個骨灰罐子,怕嚇著人,上頭包了個包袱皮兒。

    她笑笑:“你猜?”

    文書也笑了:“我不猜。”

    兩人說了兩句,祝纓就說:“要宵禁了,我們得走了。”

    文書“哎喲”一聲:“都這個時候了,是得走了!”

    祝纓抱著骨灰罈子,花姐揣著戶籍文書,兩人出了京兆府,花姐道:“我來抱著吧,你抱了一路了。”祝纓道:“不用。取了你的行李,咱們就回家。”

    花姐聽到“回家”兩個字,心中一蕩,大聲說:“哎!”又讓祝纓把僧袍給除下了,她穿著尼姑的緇衣,祝纓穿著僧袍,這樣的搭襠挺惹人眼的。祝纓道:“不急,等取了行李再換下來也不遲,就是叫他們看著。回去以後,跟誰也別說你做過僧人的事,什麼都別提,就說是我才找到你的。”

    她做事總是要留一手的,這樣才能讓許多人做證,是她穿著僧衣去逮著了一個尼姑,好坐實花姐之前的尼姑身份。

    兩人取了行李,祝纓就把骨灰罈子給花姐抱了,自擔了行李。出了巷口的時候恰逢著一個鄰居出來潑洗菜水,看了他們嚇了一跳:“怎麼?又有誰要搬了來麼?小*,做的什麼法事?”

    祝纓道:“還沒,先來看看。”

    鄰居道:“小*,千萬小心吶!這裡的鬼,厲得很!也就這陣子不鬧了。只怕一旦有人要住過來,又要鬧了。阿彌陀佛!”

    祝纓道:“多謝提醒。”與花姐兩個緊趕慢趕的搶在關坊門店前跑進了坊裡才停下腳步。兩人都喘著氣,相視一笑,祝纓道:“好啦,可以慢慢地走了。”

    花姐到過祝纓現在的房子,也不用引路,她也跑得累了,慢慢地走著、四下看著,說:“這地方很好的,跟咱們以前住的地方有點兒像。”

    京城豪宅眾多,與小縣城全然不同。只有一些坊裡,依稀有點小縣城的影子。於妙妙在縣城的院子跟這個有點像,不過比這裡的都大些。

    祝纓道:“是有一點兒。”

    坊裡此時還有人,大家都在坊裡也不急著回家,這一僧、一尼的搭配有點奇怪,有人上前問:“*,你們是哪裡來的?”

    祝纓把斗笠一摘:“大娘,是我,我出去找我姐姐的。現找著了。”

    “喲!小祝官人!這是……”

    祝纓道:“我不是外頭赴京任職的麼?路上與姐姐走散了,現找著了。”

    大家都說恭喜。祝纓道:“我們得趕緊回家了,好叫爹孃知道歡喜。”

    街坊都催著快回去,也有看熱鬧的街坊、閒著的里正之類圍隨著二人,又有熱心人說:“你們帶著行李太重啦,我們來幫忙。”

    除了骨灰罈子不鬆手,旁的東西都被鄰居們一搶,送到了祝家。

    張仙姑與祝大這天從落衙的點兒開始就擔心,一氣擔心到宵禁的時候,張仙姑正在巷口張望,一看一群人到來,嚇了一跳:“怎麼了?怎麼了?”

    街坊們有說“恭喜”的,有說“咋沒聽你們說起過還有個閨女的呢?”有說“祝大娘子,你看看這是誰?”也有說“張大娘,兒女雙全啦。”

    張仙姑先是沒聽懂,再看閨女穿了個僧袍,大驚:“你怎麼穿成這麼個怪樣子了?”

    花姐抱著個骨灰罈子往前一拜:“乾孃。”

    張仙姑看著個尼姑,說了一句:“你誰啊?”

    祝纓把花姐的斗笠一摘,張仙姑先看著光頭,又愣了一下,看到花姐的臉才一聲尖叫:“我的天!頭髮呢?哎喲!快回家快回家!可算找著啦!”

    街坊們都笑著說:“瞧這高興勁兒。”一道把行李給他們家送過去。祝大在門口,聽著動靜,說:“怎麼了?怎麼了?真找著啦?!”街坊們說:“怎麼,老官兒?”祝大掩飾道:“沒想到找著這麼快呀,快回家吧。在門口像什麼話?”

    祝纓站在門口說:“多謝諸位,過兩天請大家吃酒,今天容我們自家先說說話。分別太久,爹孃話都說不利索啦。”張仙姑也跟幾個相熟的鄰居說:“過兩天再帶她跟大夥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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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家人關門進了院子,張仙姑拉著花姐的手一邊打量一邊說:“哎喲,花姐花姐啊!怎麼就成這個樣子了呢?來,先洗把臉,咱們先吃點兒東西!我早間才買的魚!哎!你現在能吃不?”

    祝纓道:“大姐已還俗了。”

    張仙姑高興:“那好!哎……衣裳……這兒沒你的衣裳……先穿我的行不?新做的,預備端午穿的,我還沒上身兒呢,過兩天咱們再做新的,還有你這頭髮,我給你找個頭巾……”

    祝大說:“你先叫她歇歇行不行?現在人都來了,你有多少話說不得?老三啊,東西都放下,你這一身,也不像話!”

    祝纓道:“那我們去換衣服。”

    拉著花姐到了自己的房間,門一關,三兩下把僧衣換了下來。那邊張仙姑急匆匆翻出了自己的衣服,她與花姐的向量不同,這些日子她吃得好,年紀也到了,略有點發福,花姐則比她略高一些。好在做衣裳有放量,兩下扯平,花姐穿著她的衣服倒也合身。

    花姐卻有些推辭:“這不是家常衣裳,我在家不用穿這樣的。乾孃拿平常穿的給我就成。”

    張仙姑道:“害!要有那些個合體的,我還用做新的嗎?我胖了,穿不了都扔了。”

    祝纓道:“你先穿,明天找裁縫給你們倆都做新的,快著些吧,還有正事兒呢。”

    張仙姑道:“我去給你們燒水、做飯。”跑去幹活,又覺得晚飯準備得不夠,要去坊裡再買點現成的餅子。

    屋裡,祝纓把骨灰罈子放到書桌上,花姐道:“我還沒有拜見乾爹。”

    祝纓道:“你先換衣服。”花姐沒有換衣服,說:“乾孃這衣裳,我還是*了吧,你有在家的穿的給我兩件舊的先穿兩天。別勸我,知道你們熱心,既不把我當外人,以後都要過日子的,不興這麼弄。”

    祝纓就翻了一件自己的布袍子給她換下了緇衣,鞋子也沒有新的,花姐道:“這個不礙的,我自己也能做。既還了俗,我這頭髮也得蓄起來了,正好在家把針線做起來。頭髮長出來了,再弄別的。只可惜去了不了生藥鋪子啦……”

    祝纓道:“咱先安頓下來,那些個都不急,總會有辦法的。”

    一時出去,張仙姑餅子也買來了、飯也擺正房堂屋裡了,祝大也轉過神來,清清嗓子,說:“吃啥?先去上個香。”花姐有點茫然,張仙姑道:“是呢!應該的!”推花姐進了西屋,點了個燈,花姐看到許多牌位先吃一驚,就著燈光看時,依稀看到了上面的名字,眼圈兒就紅了,轉身要說話,張仙姑把燈放到供桌上,道:“來。”

    祝纓去把骨灰罈子也抱了過來,放在於妙妙牌位的旁邊,說:“這也受一炷香火吧。明天我拿去報恩寺裡,給點錢,叫他們給葬了。回來再弄個牌位。”

    花姐看著邊的牌位是半新的,也有煙火燻燎的淺淺痕跡,知道不是新供,鄭重拜了。祝纓又把罈子搬回自己的屋裡,張仙姑道:“你拿的什麼?”祝纓道:“好東西。別問,洗手吃飯。”

    花姐又拜了一回祝大,叫一聲:“義父。”

    祝大捋著須,受了這一頭,心裡痛快了不少,說:“吃飯吧。吃完飯看怎麼安排你。”

    祝纓道:“大姐已經落戶了,自落一戶。我預備著等休沐日,在家裡請些見證,叫大家知道大姐回來了。爹孃認她做乾女兒,也算有家了。”

    祝大剛坐下拿起筷子,聞言飯也不吃了,道:“什麼?沒落咱家?”

    張仙姑道:“也行!老三既然這麼幹,就有她的道理。”

    祝纓道:“我有安排。”

    祝大想問,被張仙姑桌子底下踩了一腳,閉嘴了。晚上吃完晚飯,花姐自然與祝纓住在一起,花姐先安放行李,她沒有帶鋪蓋,祝纓道:“沒事兒,用我的。我這兒鋪蓋也多的。”

    又要籌劃新鋪蓋、衣服、新床之類。花姐道:“那太破費啦。”點了個燈在書桌上,要開始寫寫算算,看要花多少錢,又要置辦什麼東西。祝纓道:“這是必得辦的。我還打算把這三間廂房拿木板隔開,南一間我住、北一間你住,街坊鄰居來串門兒,看咱們倆住在一間,不定得有什麼風言風語,不好。”

    花姐道:“不怕的。”

    祝纓道:“那不行。過日子就要有過日子的樣子。我還預備請一些同僚、里正之類,再有金大哥他們,一同來吃一席酒。將事情定下來,你就安心在這裡蓄髮。你想學醫,咱們也有時間商量怎麼學。”

    花姐道:“好。”

    兩人這幾天經歷的事也挺多,很快同床睡了。祝纓睡得很快,花姐睡不著,她除了寫的那些個鋪蓋、衣服之類的花銷預備,又在盤算了一下自己還有的餘錢,也算好了等會兒要給張仙姑多少錢算作食宿費。也不能白吃白住,琢磨著自己能幫張仙姑做多少家務之類。

    第二天一早,一家人起得都很早,祝纓給祝大抓了一把錢,讓他去多買些早點。張仙姑就發現,祝纓今天的樣子格外精神,說:“噫!你今天更好看了!花姐找回來了,美的吧?”

    祝纓笑道:“對啊!”

    那是花姐早起,自己不用梳妝,就給祝纓理整了一回,細節之處比祝纓、張仙姑更精緻。連衣服、腰帶的褶子都比別的好看。起身之後,她本來不管鋪蓋的,花姐抬手就給她疊好了。

    祝大買了飯來,花姐見張仙姑又另準備了吃食,問道:“大理寺沒有會食?”祝大道:“半大小子,吃窮老子。”張仙姑道:“她趁錢養家,你還想餓她怎地?老三正長個兒,容易餓,加一頓。”

    花姐就記下了。

    祝纓心情不錯,抱著骨灰罈子揣著肉餅就出門,先去報恩寺,拿錢把骨灰罈子給寄存了,再去大理寺應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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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理寺今天議論最多的是一件事:龔案結了,有一波審判以及最後一波抄家。京兆府門前那破爛義僕的事兒提的人就很少了。

    鮑評事小聲說:“這回結案,還能再記一回功麼?”

    胡璉道:“已記一回、升一回啦,少。你們還是老實一點,最後抄家不要出錯才好。小祝,你可當心吶,放出去的短工、奴婢都要看清楚了,別再弄個沽名釣譽的‘義僕’出來。到時候再返回來看你的舊賬就不好了。”

    祝纓道:“放心。我看僕人做甚?都是先點看了犯官家眷要緊人犯,再幹別的。”

    大家對升官的事覺惋惜,但是抄家就能分一點錢,也是樂見其成的。有人開始說吃酒的事了,不明說發財,只直接說:“此案一結,咱們可以輕鬆一下了,怎麼樣?一處吃個酒?”

    祝纓就搶先說:“巧了,我家裡有一件喜事,也想請諸位做個見證。”

    大家都問什麼事。祝纓道:“我是外鄉人,有個遠房的姐姐一道上京,不幸失散了,昨天終於找到啦!”

    所有人都說恭喜。祝纓道:“她父母都死了,原本有丈夫婆婆的,不幸也亡故了,怕在家鄉受欺負才上京的。不幸路上又失散了。家父家母被嚇著了,說,不如收做義女,不能再叫她出事了。”

    大家都說是好事,這個熱鬧是一定要湊的。

    祝纓又說:“有一件事,見了她不許取笑——她上京之後為免麻煩,剃髮為尼的,現才還的俗。”

    左主簿“哦”了一聲,說:“怪不得總聽說你往尼庵裡跑!原來是為了這個!怎麼不早說?咱們也能幫你找一找,總比你京城熟!”

    祝纓笑道:“當時都忙呢。如今大案要結了,咱們正好聚一聚?”

    王司直道:“那得擇個吉日。”

    祝纓道:“定了日子就請你們,就在我家,搭棚子,從外面叫酒菜,你們喜歡的哪家?”

    眾人七嘴八舌地說著,十分熱鬧,直到鄭熹等回來。

    鄭熹連夜把龔逆結詞整理了出來,朝上就向皇帝奏報了。皇帝下敕,經政事堂等處,正式昭告天下。現在文書還在政事堂,鄭熹回來就讓大理寺準備:“務必有始有終。”

    不多會兒,政事堂就簽完了,還文書給大理寺,讓會同禁軍等做最後的執行。

    龔劼夫婦二人是死罪,其餘同黨或死、或流、或罷職,也有抄家的,也有罰錢的。龔劼最終被定了大罪十條、小罪五十六條,羅列的罪名十分壯觀。按照慣例,龔劼的死刑執行的時候是“自盡”。

    地點就放在大理寺獄,應該是大理寺、刑部、御史臺一同來監刑。皇帝偏偏讓文武百官都在大理寺獄外站著,等著,等著裡面二人自裁,驗過屍首,抬出來。兩列官員排成長長的隊伍,幾個獄吏抬著兩具屍體從他們中間緩緩走這,慢慢送了出去,裝進一口薄皮小棺裡,也不知道葬到了哪裡。

    在這之後,就是例行的抄家、罰沒、處置餘黨了。

    祝纓又忙了好幾天,才算把分配給自己的活計辦完。這一回抄家依舊輪不到她來做賬,她現在也做不了這麼精細的賬。然而外快又撈了不少,粗粗算了一下,除了補貼家用、改建房屋、置辦衣物、請酒之類,還能再餘一筆私房錢。

    她存私房錢是從小的習慣,又果斷給自己多留了一筆錢。並且想,自家名下置一份薄產,再以花姐的名義也置一份產業。

    她先去尋了金良等熟人,向他們說了要認個姐姐請酒的事情。金良和金大娘子一則以喜、一則以憂,金大娘子道:“三郎,我們固然知道你是個有成算的人,可這姐姐……沒聽說過呀!究竟怎麼回事兒?沒叫人給哄了吧?”

    金良倒是想明白:“哦!是她!可她的來歷……不錯,也確實不宜再做你妻子,認做姐姐,也是看顧了她。”

    祝纓正色道:“她是很好的人。她比我強時,我也是這個話,如今她落了難,我還是這個話。可沒打過個十年再娶個什麼名門千金的主意!”

    金良道:“成!你拿定主意就好。”回去才跟金大娘子說了花姐的來歷。金大娘子想了一下,說:“這樣的來歷、這樣的波折,硬要說是患難夫妻也有些不妥,他能這樣照顧人家,已算是有良心啦。”

    金良聽妻子這麼說自己兄弟又不樂意了,說:“他兩個也是半路夫妻!跟你說過了,本來是個寡婦,要叫族人給吃了,三郎這才幫忙的。你怎麼知道她心裡不是想著原來的丈夫,並不樂意跟三郎呢?”

    金大娘子一想,點頭道:“也是。過兩天我先去看看,祝家大娘子可是個熱心腸,不能叫她吃虧了。”

    祝纓又去找了木匠之類,拿木板把廂房給間開,兩邊都有門、裝了鎖,又打了一張床、一個衣櫃、一個妝臺、一個盆架,又把佈置做了調整。兩間臥房就都滿滿當當的,兩人共用中間一間做書寫、誦讀之用。

    祝大悄悄向張仙姑抱怨:“這是租的房子,這麼花力氣哩!”張仙姑道:“等賃著了新房子,都拆了帶走,你怕它怎的?萬一賃不到更合意的,咱們還住這裡呢。”祝大才不說話了。

    張仙姑又去找祝纓商量:“那個王媽媽的牌兒,你該寫啦。”又問花姐:“那個王媽媽叫啥名哩?”

    花姐道:“聽她說過,孃家姓夏。”

    祝纓也就拖了個空白的牌位來寫,張仙姑道:“幸虧我去年買得多!花姐,你來瞧瞧,寫得還行不?花姐?”

    花姐看著這母女二人,尤其是祝纓,問道:“三郎……王媽媽……不!我真是育嬰堂抱來的麼?乾孃?”

    她本沒往這上面想的,祝纓說的她也沒有懷疑。至於坊間傳言就精彩了一點,甚至也有女人說,這王婆子為個抱來搪塞丈夫的孤兒做到這一步,實在不至於,保不齊是親生的,但是沒有證據。花姐就疑心上了,但是出於不給祝纓找麻煩的心理,也只能先爛在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