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吃肉 作品

第59章 公正

    


    她跪在那裡,  哭得淚人一樣,雙手抬得撐不住了,  落在了身前。她抽噎著,  左掌掌心向上,右手的手背不停地拍在左掌心上,“啪啪”地響。邊拍邊哭邊說道理,  三樣都不耽誤:“我一注聘禮弄個人來,就為了弄死她尋開心麼?我不心疼人,我還心疼錢呢!”

    “好吃懶做,  能不教訓她嗎?”

    “不教她幹活,怎麼養活這一大家子?誰家一大注聘禮不為聘個兒媳婦來孝敬公婆、操持家務、伺候男人,  倒請個祖宗來供著了?”

    這陳家婆婆雖是頭回見站王雲鶴這樣大的官兒、京兆府裡裡外外這樣大的排場,  說起道理來是一點也不含糊的,  她又是京兆人氏,口音也不重,雖小小有點嗑巴,  周圍的人聽得清清楚楚。聽了她的這一番道理,已有圍觀的人暗暗點頭。

    這些人並非不懂人情世故,  家長裡短的,  縱然自家沒有、鄰居家也有這樣“調-教”新媳婦的事兒。有人暗想:在孃家做閨女與在婆家做人兒媳婦,那是不能一樣的。誰家兒媳婦跟閨女似的疼,那日子簡直不要過了。

    然而看著曹家人、尤其是甘澤的姨母哭得太慘,倒不太好把這心裡的話說得太大聲。

    甘澤姨母抽噎間尖著嗓子哭了一句:“那就能弄死人了?”

    當孃的人,一個姑娘養這麼大就死在了婆家,  也是慘的。誰沒有父母妻兒呢?圍觀的人裡,  不免低低起了點“嗡嗡”的討論之聲。

    間或迸出一兩句:“都是命啊。”、“怕不是上輩子的冤家吧?”

    張仙姑冷哼了一聲,  屁的上輩子的冤家,  她還跳大神的時候,凡遇到不好解釋的事兒,就拿個“上輩子的恩怨”來當藉口,這真是個百試百靈的話術。祝大低聲道:“清官難斷家務事呀……”

    這也是圍觀者的心聲,一家子的事兒,大多數時間裡是無法斷得黑白分明的,能把稀泥和好的,都算是好官兒了。

    祝纓安靜地站著,清官只是說在“清廉”一事上的品行,世人有時候太省事兒了,以為一個人只要某項品行好了,就什麼都好,這是錯的。“清廉”與“能幹”並不是會固定出現在同一個人身上的好品質。

    好在王雲鶴不但品行好,能力更是出眾,她對王雲鶴有著一種固執的信任。

    王雲鶴也沒有讓她失望,他將驚堂木一拍,堂上衙役們便開始低喝著維持秩序,王雲鶴又問了甘澤姨母一些兩家相處之事。甘澤姨母記著外甥的提醒,只提兩件事:一、自己愛女之情,女兒教養得極好、勤勞質樸,二、女兒死得冤枉。

    王雲鶴也不聽陳家婆婆再說什麼“道理”,道理,他自己心裡都有,不但有道理,還有王法呢!他只問案情,又將自己查知的情況與祝纓向他講過的兩下印證,心裡已有了數。

    他命仵作、穩婆上前,將驗屍的結果報出,再一一說明。他只關心一件事:查實曹家女兒的死因。

    祝纓的耳朵動了一動,聽仵作說,這“頸間勒痕是死後所致”,暗想:仵作這行於命案可是太重要了,可惜各處都當仵作是忌諱,怎麼得想個法子將仵作的本事學全了才好,這樣日後幹事就更方便了。

    又不由的想:不但百姓,連官員裡也是忌諱仵作這行的,也不見有多少人去學這個,這些人遇到了命案,連人的死因都不明白,他們是怎麼斷案的?全靠仵作回報?仵作再作假呢?

    那一邊王雲鶴將證據一一擺出,當堂就斷了個“毆殺”,陳家又有瞞騙官府等小罪名若干。祝纓見王雲鶴斷得清爽,並沒有被那些個“婆婆媽媽的道理”帶偏,心道:這才是幹大事的人呢!

    一旁張仙姑也看得快意,對丈夫、女兒道:“怪道老三和他們街坊都說這個大人是個好的,真是個響快人!”她的臉上帶著點高興的笑,掃了不遠處甘澤的母親一眼,又斂了笑容,低低地、解恨地說:“這個大人響快,必不像縣衙、州府那樣歪纏,利落判個殺人償命,秋後我必來看殺頭!”

    她在京城這些日子,倒也知道判刑殺人不是馬上就殺了,說:“這麼搓磨好人家兒女,好叫個畜牲也在牢裡吃那些惡人的苦頭才好!老三,你說是不是?”

    祝纓卻微皺了眉頭:“別說話,看,沒那麼容易。”

    “哎?怎麼會?”

    母女倆幾句話的功夫,陳家又要喊冤,他們這回認了人是他們“一時氣憤不過,不合失手打死了”,陳家兒子強辯:“因這媳婦不賢,罵了我爹孃,自以為是侯府下人的親戚,就事事要佔婆家的先,這也要教公婆丈夫、那也要公婆丈夫都照她的來。又挑剔我娘這也幹得不對、那也幹得不好,是土包子。我一時氣不過,才打了她兩下,哪知下手太寸,她竟死了。”

    圍觀的人又一陣嗡嗡,張仙姑氣道:“放屁!掐尖兒好強的人,會跟了這窮鬼家?早攀別家高枝去了!”

    她這聲音略有點大,周圍有人聽了,看了她一眼,又覺得她說得也是有一點道理的。

    祝纓輕嘆一聲,天子腳下的鄉下人見過的世面都比別的地方多些,這陳家後生可真會找理由啊!

    她又看了一眼王雲鶴,王雲鶴的臉色也微有不快。夫殺妻,減等,如果妻子有咒罵公婆的情況,丈夫再打死妻子,就更難治罪了。王雲鶴更知道,這“咒罵公婆”是真的很難找證據的,陳家聚族而居,誰不向著自己族人呢?心裡同情曹家姑娘的,也不會出頭作證的——他們還要在這村莊長長久久、世世代代的居住下去呢。

    張仙姑緊張地攥著女兒的袖角:“老三啊,這是怎麼說的?”

    一旁,甘澤也擠了過來,抽了抽麵皮,低聲問祝纓:“三郎,你看這事……”

    祝纓抬頭看向堂上,王雲鶴安靜地看著堂下又漸起了爭議之聲,他心中已有了決斷,卻又一拍驚堂木,喝令退堂,到底是人命官司,雖然證據也全了、犯人也認了,他還是要與本府少尹等再議一議,才好下最終的判詞方顯得鄭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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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干人犯、證人都被收押,甘澤拉著祝纓的另一隻袖子也不鬆手,對祝大道:“叔、嬸兒,我得借三郎說幾句話。”

    張仙姑道:“都不是外人兒,不用避著咱們,有話就說。怎麼?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還有什麼好說的?這大人又是個清官兒,響快人,還有什麼難處麼?”

    甘澤只看著祝纓,祝纓將他帶到一個避人的角落,低聲問道:“兩家打起來,那人動手了嗎?你姨父身上有傷嗎?”

    甘澤道:“我去問問。”

    祝纓道:“不要問,要說,你姨父捱了女婿的打。”

    “嗯?”

    “沒有傷,就現在把他拖到僻靜地方照背上來一棍。”祝纓冷靜地說。

    “誰缺他家兩個藥錢?”

    祝纓道:“不想你妹子屍身還埋他家祖墳裡,就照我說的做!”

    甘澤聽她這麼說,倒也信任她,匆匆跑了過去。不多會兒,又過來,說:“當時人亂,肩膀上著了兩下,不知道是誰打的,傷倒還在。還用打麼?”

    祝纓道:“夠了。”

    甘澤還要再問,王雲鶴重新出來,再一拍驚堂木,一臉嚴肅地下了判罰:陳家後生打死妻子,依律當判徒刑。又說是因妻子咒罵父母,咒罵之事沒有證據,但也不能完全不信,所以將這徒刑的年限判去一半。兩家各有損傷,互相便不賠償了,但要陳家好生將曹氏安葬。

    甘澤等人聽到陳家後生不用抵命,也是不憤,但都不敢爭辯,甘澤聽到“安葬”想起來祝纓說的“捱打”,忙把他姨父推了出去,說:“這小畜牲還打人呢!”

    他雖然是個侯門的體面僕人,書、律並不曾通讀,並不知道祝纓說這話的意思,只以為:說這畜牲打人,叫他判重一些才好!

    那邊,陳家也叫嚷起來:“他們也打我們了!”

    祝纓臉上露出一絲笑來。

    王雲鶴對左右道:“這個倒好判了。”

    少尹等也說:“正是。雖然曹氏已亡,倒也合了‘義絕’。”

    於是當堂判了陳家後生毆打岳父,合了“夫毆妻之父母”一條,兩家義絕,曹氏理當歸還本家。就著她的父母領回她的屍身,回家安葬,再判了陳家賠五貫錢做燒埋之資。兩家各還聘禮、嫁妝。

    甘澤大大出了一口氣,低聲對自家父母說:“虧得三郎教的這個話。”

    三郎的臉上卻是一點開心的樣子也無,張仙姑一個勁兒扯著閨女問:“咋還叫他逃了一命呢?咋不殺了他呢?人家好好一個閨女就白死了?”

    祝纓低聲道:“任誰來判,單隻這一個官司,他難逃罪,也難重罰。”

    她的心裡是極失望的,她對王雲鶴抱了極大的期望,然而王雲鶴來判的案子,竟也只與律書上寫的一樣,沒有一點旁的法子。

    祝大對張仙姑道:“你少叨叨兩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