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吃肉 作品

第47章 君子

    正月十五雪打燈,到了十六這天,天居然晴得不錯。晴空之下,萬物壓著一層白雪,都顯得極有詩畫之意。

    祝纓的囚服罩衣已經脫了,抱著個小包袱站在大獄面前,一時沒有控制好臉上的表情,露出點似笑非笑又有點哭不出來的樣子。

    年輕的獄卒送她出來,從後面碰了碰她的胳膊說:“怎麼?放出來了,歡喜得不知道怎麼好了?快點回家去吧!趕緊的,以後躲著點兒那些貴人,別再叫抓了進來啦!以後要是落到別的獄裡,也沒有我和老叔這麼好的人肯照看你啦!”

    祝纓抹了一把臉,表情恢復了平靜,抱著包袱問他:“牢頭捱打了嗎?”

    獄卒道:“你盼他點好的!”又有點喪氣,“大人說,先記下了,戴罪辦差,要是辦不好,一併處罰。連我也是這樣呢!”

    “那就沒大事兒。”祝纓說。

    獄卒搖頭道:“不是的,別的大人這麼講,多半就是高高抬起、輕輕放下了,這一位可不好說。”

    “不會吧?”

    獄卒道:“害!怎麼不會?頭先刑部出的偷換死囚的事兒知道不?”

    “那事兒不是已經辦完了?鍾欽差都結案了。”

    獄卒一聲冷笑:“那個事兒,主謀是幾個文吏,你猜怎麼著?他們乾的事兒,叫我們一起吃瓜落,他們好歹賺了錢,享受了幾日,我們這些苦哈哈的,一天到晚守在獄裡,年輕輕輕的關節都有了病,不過喝點他們的剩湯,挨的罰卻不比他們少!好容易案子說是結了,得把之前的損失撈回來吧?這不,又來了這位大人。”

    他也是憋得狠了,剛才還催祝纓早點回家,現在又在外面跟祝纓嘮叨上了,說上了癮還說:“罷了,我給你送回家去吧,免得你半路上再叫人給抓走了!就算有人抓了你,我還能知道,給你爹孃送個信兒。”

    祝纓道:“多謝。”

    一路上就聽獄卒說了許多他們的門道,什麼“好處沒幾分,捱打比別人捱得還多”之類。也算是知道了為什麼明明刑部出過問題,應該整頓了,這獄裡還是有點亂。無非是之前損失了,現在得補回來。

    祝纓要往金良家去,獄卒也給他送到了。

    到了金良家門上,祝纓一敲門,裡面來福問:“誰呀?”一面打開了門,看到了祝纓都不敢認:“您是?”

    獄卒罵道:“怎麼不認識你們家小郎君了?狗……”

    祝纓一腳踩在他的腳背上,對來福說:“是我,祝。”

    “哎喲!您怎麼出來了?!!!”來福門也來不及關,飛奔進去一路大喊,“娘子!娘子!祝大官人、張大娘子!郎回來啦!放出來啦!”

    連金良那個兒子金彪都出來了,一齊圍觀祝纓,祝纓把包袱交給來福,先對金大娘子道了謝。金大娘子道:“哎喲,別來就好!快,跟你爹孃進去好好說話!哎,丫頭,燒熱湯!找新衣服,給郎換上!”

    祝纓道:“那個先等等,給我燒個火盆兒吧。”

    張仙姑握著女兒的手一直流淚,聽了這話趕緊說:“對對!跨個火盆,辟邪!”

    祝纓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算了,也是該祛祛晦氣了。”

    那邊金大娘子又拿了拿來給獄卒,獄卒也收了,笑道:“我跟老已經很熟啦,本不該收你們的錢,不過這是好事兒,是喜錢,我就得拿了!”

    金大娘子道:“那是該拿的,家裡這個樣子我就不招呼你啦。”

    獄卒道:“我也還有別的事兒呢,你們好好一處過日子,這幾天先別出門兒啦!”

    金大娘子與他寒暄幾句,獄卒抱著錢高興地走了,留下金大娘子等人圍著祝纓問長問短。

    ————————

    張仙姑一個勁兒地問:“沒受虧吧?沒受虧吧?怎麼出來的?”

    祝大說:“他才回來,你叫他跨個火盆兒,喝口水再說話!就你話多!”

    金大娘子就張羅著叫人再多點個炭盆出來放在門口,又叫收拾了燒熱水好歹給祝纓洗個澡、洗個頭,這一身的味兒……不說也罷。

    祝纓要火盆不是為了跨的,她根本不信這個,不過其他人都是好意,她也就順著他們來了。

    先在自家兩個神棍一陣也不知道靈不靈的嘰嘰咕咕裡跨過了火盆,然後說:“我是出來了,京兆獄失火引來了京兆尹王大人,問了囚犯,聽說我是不明被冤枉抓進來了,他弄明白了事兒就把我放了出來了。

    火盆先別拿出去,都先別抓著我啦,我這一身又是蝨子又是跳蚤的,捉也捉不乾淨了,髒衣服都拿火盆燒了吧。我先洗個澡、篦篦頭再跟你們說話,別叫蝨子爬你們身上了。”

    張仙姑道:“好好好!”

    金大娘子心道,原來鄭侯府裡的力沒使到,念頭一閃而過,扯著金彪:“你別擱這兒裹亂了。”自己去後面張羅熱水之類。

    張仙姑想撲上來哭,被祝纓給制止了。他們一家口住在金家前院的一處間廂房裡,裡面攏共一張床,住個張仙姑和祝大是足夠了。祝纓進了房裡一看,佈置得比自家租的那個房子還要好些,門上掛著厚簾子,正月裡,取暖的炭盆還沒有停。

    屋子裡頭堆滿了東西,她認出了一些是自己入獄前置辦的,桌子上整整齊齊地撂著她那少得可憐的書本筆紙之類。

    輕輕地嘆了口氣,祝纓除了帽子和外衫。

    張仙姑接了女兒的髒衣服,也不覺得好東西燒了可惜,一邊親自引了火提在大炭盆上燒著,一邊對祝大說:“孩子大了,要洗澡,你避一避。”

    祝大把門帶上了,祝纓說:“這皮袍子還是乾孃給置辦的呢,就穿了這一陣兒……”

    張仙姑道:“她是個好人,你也別心疼物件兒啦,你又長高了一些,這衣裳就是好好的你也穿不上啦。包袱裡還有一件,你要想她了,就把那一件好好留著。”

    祝大四十來歲,張仙姑比他小一點也將近四十了,兩個人都不是受了傷就很容易恢復的年輕了,祝纓看著祝大走路仍一瘸一拐、張仙姑手背上、臉頰上還有一點擦傷的痕跡。

    祝纓垂下了眼瞼。

    不多會兒,熱水也來了,大浴桶也搬來了。金大娘子道:“叫來福伺候著吧。”

    張仙姑哪裡肯?擋在女兒面前說:“還是我來吧!”

    金大娘子心道:哎,都是當孃的人,好好的孩子受了這無妄之災,換了我,也不願意離開了。就說:“那好,來福,去擔熱水來!”又取了自己洗澡、洗頭的傢什來說,“別嫌棄,都是家裡日常使的,大正月的,好些店鋪沒開張,現買新的來不及。”

    張仙姑千恩萬謝:“哎喲,這是哪裡的話?有得使就謝謝啦,哪有嫌棄的?”

    金大娘子也不好看個“年輕男子”洗澡,很快又離開了。

    屋裡,祝纓繼續一件一件的脫衣服,張仙姑就一件一件的燒,一邊燒一邊說:“諸惡退散!”祝纓將身體沉進大浴桶裡,略燙的水將她整個身體包裹住,皮膚很快就燙紅了,舒服極了!

    張仙姑燒完了衣服,又拿了個小桶過來給祝纓洗頭:“哎喲,這哪是起綹呀?這都結成塊兒了!”一邊打溼頭髮,一邊唸叨,又說,“金大娘子真是個好人啦!哎,她這洗頭的是皂角弄的麼?還有香味兒哩!比你乾孃使的還好。唉……你乾孃也不在了……”

    祝纓把脖子枕在浴桶邊上,腦袋伸在外面,張仙姑給她洗了遍才不見黑水了,最後一遍再上了金大娘那個帶著香味兒的洗頭髮的膏子的時候,才見出潔白的泡沫來。張仙姑道:“哎,給人家快用完了。等會兒得買個新的賠給人家。”

    祝纓道:“唔。”

    張仙姑又拿篦子給她篦頭髮,篦下來的蝨子抖到火盆裡,燒出嗶嗶剝剝的聲響:“你好好泡著,一會兒給搓泥。”

    篦了頭髮又給她洗臉,用的也是金大娘子的香露。

    祝纓自己搓了搓臉,又搓身上,張仙姑道:“轉過來我給你擦背。”

    中間也是換了一次水,祝纓披著大浴巾,祝大親自把水送了進來。

    再次泡進浴桶,祝纓說:“沒見著花姐,是吧?”

    張仙姑一直手腳不停、嘴不停的,這會兒終於哭了出來:“我知道,不是花姐的事兒,得是她家裡那些人弄的鬼!”她抽著鼻子說,“咱們挨打受罵不是常有的嗎?我就是怕你出不來……”

    祝纓張開了眼睛,說:“以後不會了。”

    “哎……”張仙姑說,“要不,咱們這官兒也不做了,哪裡黃土不埋人呢?別在這京城了。另的地方啊,就那幾個官兒,京城這不知道就遇著什麼閻王了,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