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潼關 作品

第二百二十章 只今懷樹更懷人

  此時贊善、護法都正在院中並肩行走,左手不停轉動著瑪尼解脫輪,另一邊不斷變幻著手印以斷絕妄念嗔念,無時無刻不在希冀清淨惡業、積聚功德,只是其中兩人特意將耳朵拉長,想聽見不遠處的隻言片語。

  “朗嘎,我剛才去看了,卻嘉還在和那人交談。迦葉大尊者的道場果然不同凡響,就連尋常居士都能語出玄機,與我們卻嘉的法理如此契合。”

  被叫曲措的贊善喇嘛還在感慨,另一位朗嘎卻略帶疑惑打斷道。

  “話說那人究竟是做什麼的?為何整日糾纏卻嘉,連本來想去的華首巖都去不得,我總覺得不太對勁。”

  “好吧,我聽說是漢人裡某個大結波(藩王)的使者,我們的卻嘉想在漢地弘法,這樣的人自然是多多益善。況且你擔心什麼?哈哈,世上還有卻嘉開解不了的人嗎?!”

  說完兩人相視一笑心結盡除,顯然都存著對自家法王無盡的信心。

  這一代妙寶法王被稱為三百年來的首屈一指之人,不論是在佛法的造詣還是對人世的見解,都精深到常人無法比擬的程度,妙音出口頑石都將生花,自然不可能被區區常人難住。

  而在另一邊,盤坐在三聖殿內蒲團上交談的兩人,也已經保持這個姿勢一整天了,儼然兩名相識多年的老友,兩人談天說地了許久,姿態已經逐漸鬆弛了下來,話題也逐漸偏離主題。

  “小僧早就聽聞雞足山上有天柱佛光、華首晴雷的佛跡,此番因緣際會,小僧無論如何也不能錯過,不知道江流兒施主聽說過沒有?”

  妙寶法王澹然笑著,說話輕聲細語卻字字都能清晰入耳。

  “華首晴雷我當然知道。這華首石門位於天柱峰頂南側,相傳為迦葉尊者守衣入定的所在,石門的中間有直裂石縫酷似雙門對掩,縫中巨石懸掛如鎖,儼然一道天造石門。”

  “那裡位處山巔,當底山下矮處的遠山近谷烏雲翻湧、電閃雷鳴、大雨滂沱時,居高臨下的華首門,仍然麗日當空,晴朗如故,輕易自然不聞雷聲。”

  江聞微微一笑:“可惜法王你來錯時候了。想見華首晴雷,就得在夏秋時節登臨,等隆隆的雷聲、電光直撲孤懸雲層之上的華首門石壁,雷聲被阻擋後因迴音返射、聲振寰宇,地動山搖、萬山迴盪,如此層層疊疊隆隆震耳,才算是華首晴雷的真正妙處!”

  江聞用聲學原理把看似玄機深妙的事情,說得再尋常不過,全然沒有了佛跡禪音的神奇,可妙寶法王卻聽得滋滋有味,忍不住拊手讚歎道。

  “原來是這樣,怪不得能成為雞足山的盛事。按江流兒施主所言,華首晴雷的奧妙在於雷聲隆隆,那麼若是小僧上山時能遇見山下雷雨大作,相比也能目睹勝景吧。”

  江聞對於妙寶法王的舉一反三也驚歎不已,對於沒有自然科學基礎的人來說,想要順理成章地理解這些道理,除了什麼生而知之這種空話,恐怕也只有妙寶法王早就猜測出端倪才能解釋了。

  如此說來,這要是給他一本《十萬個為什麼》,恐怕他自學拿到本科學歷都要比成佛的時間早吧?這世上的佛學天才都這麼抽象的嗎?

  “法王言笑了,若是相見雞足山冬日雷雨交加,這可比華首晴雷罕見多了,說起來幾率不比華首巖佛光大上多少。”

  江聞見妙寶法王又饒有興趣,便向他描述雞足山下的村民代代相傳的故事。

  傳聞華守門每兩百年才放光一次,最近的一次距今一百多年,那次在黃昏時分,華首門突然湧出無窮紅光,徹滿山谷達十數里,遠近皆能目睹。

  “這佛光雖然神奇,但不外乎也是晴空萬里時晚霞折射,就像你恰好拿著一面鏡子照向夕陽,自然能顯現出華彩一片。”

  妙寶法王聽完默然不語,隨即恭恭敬敬地對江聞施禮,歡喜無限地說道——只是他雖然精通漢話,卻還不習慣區分姓氏與名字,稱呼人時總是連名帶姓顯得有些古怪。

  “江流兒施主,按你所說的話,天柱佛光又是何道理?小僧除了見過上師圓寂時虹化,還不曾見過尋常人能身入雲海。”

  華首門所在的天柱峰上雲海濤濤,前面有石門聳立,下方是百丈懸崖,每到佛光出現時,雲海中就會顯現出由紅、橙、黃、綠、青、藍、紫七寶彩色組成的佛光,中央乃至有一個影子端坐如佛像,故而被稱為“天柱佛光”。

  像這樣的佛光,因其極為罕見,一直被人們視為神秘的現象。佛家認為,佛光是釋迦牟尼眉宇間放射出來的毫芒,是吉祥之光,只有與佛有緣的人,才能看到佛光。

  “法王有所不知,根據在下觀察分析,這佛光的出現並非隨緣出沒、無跡可循,必須秉承四個最主要的條件:一是在高山上,二是有懸崖峭壁,三是懸崖下方有云海鋪底;四是晴空萬里,足以將低角度的太陽光照射到懸崖上觀看者身上,再將人影投射到前方懸崖下的雲海上。”

  江聞言之鑿鑿,比劃著佛光出現的具體模樣,一番形象而又準確的描述讓妙寶法王開始相信,甚至在自己還未曾親眼目睹的時候,就已經打心裡覺得江聞所說的就是對的。

  “按這四個條件上山尋找,便有五成的概率能看見佛光普照。說白了這佛光,不過是因為人和雲海之間有無數的水滴,對人影產生折射。而佛光中的影子,就是觀看者本人的投影罷了!”

  江聞說完哈哈大笑,妙寶法王也忍不住一同露出了笑意,兩人的笑聲甚至傳到了贊善、護法們的耳朵裡,放慢轉經的腳步連連側目看來。

  “哎,想不到小僧不遠萬里而來,心中憧仰已久的佛跡也只是一方的天地造化,若非江流兒施主解釋,恐怕小僧也難以參透其中奧秘。”

  妙寶法王笑聲中顯現無奈,臉上笑意散去,江聞的笑容也漸漸消失,表情裡甚至有點凝重。

  “法王,江某戳穿這些佛光雷聲,並非為了一時之語快,更非想要顯得自家見解高明出眾。我前日在山下小住的時候,就聽村民說雞足山陰那些古寺的荒廢淒涼,就是與崖上經常出現的雲海佛光不無聯繫。”

  “當初宋元之際,山上和尚們見到佛光,認為是佛祖來接引他們了,於是縱身跳下懸崖,在此地捨身成塔,據說導致崖下白骨累累,以至於妖形怪狀層出不窮。《維摩詰經》曾說‘十方世界作魔王者。多是住不可思議解脫菩薩,能乞手足頭目髓腦‘,依在下所見,若是眾生困於無端障見卻自以為見了佛陀,那才是真正的魔王魔國、無處解脫!”

  說完這些妙寶法王也神情凜然,江聞緩緩嘆出一口氣,表情又回覆了玩世不恭的模樣。

  “想不到施主如此博學多聞,對於琴棋書畫都有如此造詣。今日一見當真快意。如今因緣聚合,小僧恨不得與施主一路同行。”

  妙寶法王爽朗笑著,神態中絲毫沒有昨夜的齟齬芥蒂,先前已經言無不盡地,用流暢漢話訴說著自己此行的目的。

  此時,地上還有兩人閒來以指為筆劃下的文字和圖畫,遺留的痕跡猶如雲泥之別,只不過是妙寶法王面前的字跡工整端莊,而江聞面前的筆跡潦草詭異,丟盡了漢人的臉面。

  “那是自然,江某別的不說,這個學習的態度還是很值得學習的。”

  江聞恬不知恥地誇讚著自己,擲地有聲地說完這些,忽然又換了個不相干的話題,但他話裡話外的意思已經表達得很清楚。

  “說到棋,法王你可會下過圍棋?”

  “不曾學過。”

  “哦,那就好。我曾聽一位大國手說過‘弈一時,悟一世’的道理,法王如果有空能鑽研一下棋道,或許能在佛理一途上有更多的參悟。”

  江聞心中暗想,他如今最討厭的就是會下棋的人,可別又被他烏鴉嘴說中了。

  表面上,兩人風馬牛不相及地談論些琴棋書畫、江山美景,實際上江聞在利用地上的塗寫、江川的描述,不斷以《山河兩戒圖》中窺見的東西不斷試探,還旁敲側擊地想看出對方的人品,看看對方是否也是為了揮犀客的事物而來。

  但自始至終,妙寶法王都沒有露出異樣,不卑不亢平易近人,始終耐心地與江聞交流,對於夷希之物的痕跡,也未表現出任何覬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