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潼關 作品

第二百二十章 只今懷樹更懷人


  悉檀寺的竹林精舍自從平西王府入住,就成了一處生人勿近的所在,晝夜都有甲兵護衛。期間無數狂蜂浪蝶般的登徒子難免四處窺探,但平西王府無孔不入的防衛和毫不留情的手段,足以給這些人足夠的教訓。

  因此不論外界再如何沸騰喧囂,即便有大量意圖不明的人,一窩蜂似地混入悉檀禪寺,如今的竹林精舍也永遠是一派鳥語蟲鳴、波瀾不驚的景象。

  平西王府之人都知道,這位明滿天下且備受吳三桂寵愛的王妃,素來喜好安靜,平日裡除了與貼身侍女交談,就再不曾與外界有過多的聯繫,使得這位孑然一身的受寵王妃,宛如一尊姝好的白瓷觀音像。

  而本該是最為躁動的武林人士,對於這位聲名遠揚的平西王妃卻是敬而遠之。只因平西王府臥虎藏龍的無數高手裡,武功最高之人莫過於百勝刀王胡逸之,胡逸之又對陳圓圓百般維護,平日但凡有人敢對陳圓圓多嘴多舌一句,就會被他毫不留情地打斷腿。

  就連器宇不凡、痴心一片的百勝刀王,入府十年都未能令陳圓圓假以辭色,其他人等既沒有吳三桂的權勢、又沒有胡逸之的武功,更沒有那些苦心孤詣想要博得關注的公子貴人通天能耐,久而久之自然就徹底死了心。

  空闊的山邊院子裡鶯雀閒啼,雅筑間薰香不斷升騰、鳥鳥纏繞,憑窗看去有一名絕色佳人,正面容冷俏地以娟秀小楷臨紙書寫,紅袖招邀間宛如身臨縹緲仙境。

  “夫人,你說昨晚出現這個江流兒,到底是什麼人?”

  半張臉上猙獰可怖的侍女正在一旁磨墨,此時兩人似無規矩地閒談著,只由清風徐來又緩緩拂過,不帶一絲煙火氣。

  “他說是靖南王府的,那便是靖南王府的人。”

  陳圓圓冷冷清清地說著,偶爾瞥過院中的小轎。她就這樣佔據了畫面中最唯美的部分,也讓人無法看見屋裡的狀況。

  “可奴婢總覺得沒那麼簡單。昨夜的一衲軒裡,他雖處處與妙寶法王作對逞能,可話外的意圖似乎還是衝著平西王府來的。”

  “何出此言?”

  “是這樣的夫人,八仙劍客徐崇真已經私下辨認過了,這位江流兒就是他們師兄弟在山下遇見的使刀高手。既然上次這個江流兒,能無視平西王府的名號搶走古書手稿,這次就未必不敢再來一次橫刀相向。”

  “嗯。王府派出的高手這麼多,無人能拿下他嗎?”

  “平西王府招徠的武林人士看著人多,可拿得上臺面的一隻手都數得過來。如今四大高手裡,黃粱與簡福不知如何魔怔了,只顧著在悉檀寺裡圍著老和尚打轉,找尋什麼‘龜鶴二仙’的機緣,徐崇真兩師兄弟說話也期期艾艾不辨真假,只剩個賀刀王還算忠心。”

  “那便讓賀刀王去。”

  “這可難了。賀刀王前次被人以指力重傷,如今就算想要出手也力有未逮。若按照八仙劍客徐崇真所說,真想拿下這個江流兒,除非讓平西王府帶來的人馬一擁而上,否則未必能奈何此人。”

  陳圓圓緩緩停筆,似乎被這一連串突如其來的問題攪擾了心緒,先杏目流眄後微微顰眉,將兔毫輕晾在了筆架上。

  “黃粱、簡福也算是在用心打探,直言幾名老僧的武功已蕩然無存,然而對於這件事,當初我本就不贊同下蠱。”

  她婷婷鳥鳥地直起身來,背靠在軟墊坐榻上,“你們當初暗中猜測這個用刀高手已經下山,故而全力對付悉檀寺裡的隱居高手。先前下毒手段不光彩,如今對方為師門長輩們出頭,這等恩怨如何能輕易化解?”

  半張臉毀容的婢女欲言又止,但她前後的猜測也八九不離十,只以為江聞如今再次出現,是為了給六個“中毒散功”的老和尚報仇——自己下的毒自己瞭解,本以為自己已經解決了悉檀禪寺最難處理的人物,卻沒想到又惹出了個小的。

  世事陰差陽錯,往往又殊途同歸,她們在這裡推演猜測,也絕對想不到江聞在意的人是真正中蠱的駱霜兒,另外幾個老和尚本來就沒有武功,但不管原因幾何,招致的結果卻是一樣的,正如她們所猜那樣,江聞這次回來的目的,就是來和平西王府做對的。

  “夫人,事已至此也沒有辦法,平西王府已經在雞足山上投入了那麼多的人力,總不能空手而回吧。本月光是徐崇真帶去的十幾號好手,就不明不白地在雞足山陰折損殆盡,只剩他們兩人安然無事,難道山上真如山民所說,有屍鬼毛僵出沒?”

  陳圓圓合上面前的書卷,皺眉看向窗外時修頸柳腰一覽無餘,眼中卻滿是複雜的神色。

  “雞足山陰有無數荒寺廢舍,都是在宋元之間一夕泯滅。傳聞那些死去多時的老僧屍體枕藉,乃至於來不及焚化便匆匆入葬,更不時從舍利塔中走出乞人手足耳目腦髓,直到奇僧靜聞和尚以舌尖鮮血書就《法華經》,才鎮壓住這些異狀。先前貿貿然地派人深入,恐怕也是禍非福。”

  若不是平西王府傳來的各類消息,侍女也不願相信雞足山這樣的天開佛國,會隱藏著這麼多難以捉摸的怪事。

  侍女看向陳圓圓手邊的古書,那是一本全憑手抄的來歷不明書籍,由於轉手過多而字跡漫滅、線繩散脫。

  這本題為《南詔野史佚書》的奇書,明明假託前明名士升庵先生楊慎所作,可記載內容卻綿延起伏至萬曆年間,顯然牛頭不對馬嘴導致無法遮掩,偏偏陳圓圓到手之後卻日夜翻看,乃至於愛不釋手地分別謄抄,鑽研其中已經分辨不清的內容。

  世人都以為平日裡深居簡出的平西王妃,此次主動請纓出行是為了幫平西王吳三桂分憂解難,可只有她最清楚陳圓圓在成都得到這本《南詔佚書野史》的奇書後,早早就把注意力集中在了雞足山上……

  “夫人,江流兒行蹤也頗為詭譎。明明翌日就要和妙寶法王比鬥,今天據說卻主動邀請妙寶法王談天說地,據說兩人還相談甚歡。還有與他同行的那個女子,表現得也不對勁……”

  侍女還想要說些什麼,陳圓圓卻已經興味杳然地沒了反應,就如往常那般用纖纖素手把謄抄好的宣紙扯作粉碎,扔到了暖手的竹爐之中,也掐斷了毀容侍女欲言又止的後半段話。

  “若是觀音幻化不在這裡,我也不知道該去何處尋找了……”

  陳圓圓回頭看向屋內,眼神中是一股深藏到極致的卷戀,和無法抑制的絕望,這讓侍女恍然見到累樹的微雨杏花,卻遙對著天際濃沉至極、已至美睫的墨色,幾無於暴雨成災中僥倖逃生的可能——

  世間之大,真有地方可以逃嗎?

  …………

  關於江流兒的討論不僅僅在平西王府的人馬間流傳,就連居住在三聖殿的噶瑪噶舉派贊善、護法們,也對這個憑空殺出的人物充滿疑惑。

  自家法王不遠萬里來到雞足山,為的就是帶走《華嚴大懺經錄》,助他的修為再破桎梏、直證菩提,但這個江流兒的出現,卻突然殺出讓眾人都措手不及。

  “兒子,你又跑哪裡去了?!爹可是特意帶你來找法王開示的,人家幫你念個經開個竅,我就不用這麼瞎操心了。”

  自從那天得到妙寶法王的開示,唐員外就認定了面前之人就是得道高僧,因此每天都守在華嚴三聖殿外求見。今日他一邊訓斥著貪玩撒歡的獨子,一邊仍翹首以盼有人能來開門,卻不知道早就被人捷足先登了。

  樹蔭底下百無聊賴,唐員外家的兒子不以為然地說道:“爹,我看人家法王壓根就不在家,你就放我出去玩吧,那位小妹妹今天怕是還在等我呢。”

  “什麼妹妹!一天天的就沒點正經事嗎,昨天我就沒見到你的蹤影,可別被廟裡的小尼姑給騙走了。”

  唐員外依舊不正經地說著,兒子卻聽完不樂意了:“爹,和尚廟裡哪來的尼姑……那位妹妹雖然少言寡語,可人家有頭髮!”

  “傻小子,還敢跟你爹頂嘴不成!”

  兩人說話聲漸高,最終被院裡的人聽見了。

  “哎,曲措,你說我們的卻嘉(法王)這是怎麼了?”

  兩名喇嘛也聽見了外面的動靜,知道又有人想來死纏爛打求見法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