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潼關 作品

第一百六十九章 何為久留茲


  江聞一行隨即回到南海古廟中,將準備好的消息告訴麻木的村民,他們的視線不約而同看向了江聞三人。

  村民的表情也很淡漠,彷彿早被這一連串的苦難折磨盡了精力,業已沒有了親眼去察看的衝動。死者謂根壞,生者新諸根起,凡夫不離有漏生死界,自然只能在其中輪迴,永無休止。

  嚴詠春的老爹拍著村老的肩頭,用成年人特有的方式表達哀情,而村民好像早就猜到會有這麼一天,只不過到來的恰逢其會。他們就這麼平靜地,接受了章丘崗村悄靜無事,靈堂內外毫無異狀的說法。

  “各位,如今頭七已過,各家待殮死者繼續停柩下去,極易導致穢臭疫鬼,不如就由貧道做法超度,讓亡魂投胎往生去吧。”

  有嚴詠春在,自然沒有人去懷疑他們三個人的見聞。

  況且他們既不敢懷疑、也不能願反駁,只顧猶豫著相互看著,似乎在感謝老天爺的善意。

  這就像是同學提前告訴你成績不及格,卻還是希望這一切誤聽誤信的玩笑,抑或只有在這時候,人世間才有幾分人性本善的味道。

  嚴詠春又勸說了幾句,村民們終於緩緩行動了起來,就像一具具僵硬的木偶。他們終於聽從江聞的意見,就像先前遵從嚴詠春的吩咐那樣,恭順緘默地從洪聖廟中取出現成的香燭紙錢、抬起神案法壇,綿延沉默著往村裡走去。

  準備好的紙錢漫天飄灑,揚揚不絕,從山門一直飄飛到了村中,夾雜著輕微斷續的抽泣。

  在江聞的帶領下,每家每戶都抬出了黑漆棺材,棺頭朝中地擺成了一朵蓮花狀,團團聚集在村口的平地前,就像是潮生潮落時,一枚又一枚遺留在沙灘上的深色貝殼。

  此時的村落星月西斜、松柏參天,寒風拽曳出簌簌聲響,長庚星泠然以對,正是漫漫長夜的幽氛最濃郁、最森然的時分。

  “道場成就,賑濟將成,齋主虔誠,上香設拜……”

  江聞整理好道袍道冠,獨身站在棺材陣中心,氣度儼然地捻起三支香,緩緩插在面前的雕花繡球香爐中,一搖鈴鐺,宣佈法事開始,眾人便也紛紛退去。

  道士,這個他用來行走江湖的身份畢竟派上了用場。只見他他面容嚴肅地走到草草搭建的法壇面前,被一口口陰森可怖的棺材圍繞在中心,惡臭與蚊蠅也結伴而來,村民更只敢遠遠觀望。

  夜闌更深,月光凌冽,獨襯得場中的江聞形象蕭疏厭離,在他閉目不語的冷漠面容上,村民們漸漸讀出了幾分慈憫悲世的氣息,諸人的情緒也漸漸掙脫出了陰詭怪影的桎梏影響,在香菸繚繞中逐漸縹緲了。

  陰醮一般是為超度亡故者所作,要有靈寶濟煉,召亡誦經、引亡朝參等等環節,可江聞的手藝全靠偷師元化子而來,只學到了廣泛流傳的茅山齋醮一點皮毛。

  正經法事他是不成了,可眼下對付遣送的也只是黑眚,因此乾脆不倫不類地按照開經、拜懺、發符、請聖的正壇醮儀行事,硬著頭皮繼續了下去。

  袁紫衣也在一旁暗暗好笑,假道士唸經送假鬼,倒是一件世間稀罕事。

  可就在此時,遑論幡動風動,一時間異狀四起湧動,章丘崗村中似乎又伴隨著龍蛇影動,寒光淹然,有些無狀之物呼之欲出,就連棺內死屍彷彿都蠢蠢欲動,即將探出枯朽腐爛的掌肢,爬回這處觸他們怨怒而詛咒唾棄的人間。

  “樹上好像有東西……”

  “不對,我聽著像是江灣……”

  “噓,小點聲,我聽見聲音在靠近了……”

  嘈嘈切切的交談聲中,天上的月暈又泛起毛刺,在星月晦暗之間,人們隱約看到一個難以用語言形容的巨大生物從江海間蹣跚而來。

  那東西帶著破破爛爛的褐色鱗毛,無數的碎屑乾枯脫落,又像毒蛇般一根根盤旋交織,蠕動向上,互相吞噬、互相纏扼著。

  混沌的龍蛇外形分不清四肢所在,不知道哪個是頭顱,對著江聞的方向發出一聲嘔啞、扭曲、可怖的呼喊聲後,忽然噴吐出無數的碎屑,在空中化成了無數的虺型怪物落地,惡夜之聲便瞬間在村野上空四處翱翔。

  冥冥中村民轉身向後,不由自主的想要退回廟中,卻瞧見南海古廟之上竟然也飛起一股沖天接地的惡臭之氣,黑中帶渾、宛如烏雲蓋頂正黑壓壓的傳來。而在黑雲飄展的路線上,一滴滴汙濁的雨水從天墜落,狠狠地砸在了地面上——

  但那不是雨水,是一個個顯化出真身的鬼物……

  此時的村民兩股戰戰、毛骨悚然,但江聞一動不動地手掐法訣閉目不語,輕聲唸誦著含糊不清的經懺,全然無視了眼前驚悚怪異的塵氛,靜候著機會的降臨。

  “天也空,地也空,人生渺渺在其中。日也空,月也空,東昇西墜為誰功。金也空,銀也空,死後何曾在手中。妻也空,子也空,黃泉路上不相逢。權也空,名也空,轉眼荒郊土一封。”

  有一道聲音非吟、非白、非誦、非唱從遠處忽然傳來,讓壓抑至極的環境猛然出現一絲鬆動。

  只見遠處,有一隊人數可觀的隊伍闖進了章丘崗村的範疇,隱約是跛足老者在開聲起嘯,身後跟隨著一眾青壯,步行間迅疾飄忽,顯然是直奔著此處而來。

  村民有人瞬間聯想起招魂引路的還陽鬼,被嚇得連連後退,卻逐漸察覺這隊人馬,身上帶著活人才有的別開生面的驕驍之氣,這才更進一步驅散了村中盤繞不去的詭異氛圍。

  江聞似乎也聽見了聲音。

  他揹著法劍的身影雖然略顯單薄,卻牢牢站在中間,雙足定住了天地嗔痴煩惱——此時他停下了所有動作,忽然握住案上的法劍。

  滄浪龍吟之聲不絕於耳,一切復歸平靜,此時的天邊漸漸放亮,一切都恰到好處,而江聞也恢復了方才凝神不動的姿態,默唸著經文為亡者送行。

  破曉的陽光出現,村民只覺得無比地疲憊,卻久久都不能忘記剛才所見。

  他們還記得江聞手中那把冰冷的白玉劍,在一瞬間恍惚了起來,在一瞬白玉劍似乎出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