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潼關 作品

第一百六十八章 尤眚以掩德


  嚴詠春和袁紫衣剛從迷惑恍惚中驚醒,就毫不猶豫地衝向屋外。

  她們只見到一團黑漆漆的東西衝天而去,在空中發出的聲響極大,猶如萬千廣廈一道崩塌,萬馬齊鳴散落出塵埃萬丈,星火飄忽後徹底遮蔽了月夜。

  而此時的江聞正蹲在方才異物盤踞的怪木底下,在那裡發現了一塊年代久遠的碑記。石碑被人刻意砸碎倒放,只有幾塊較為完整的石體還鏨刻著文字,東拼西湊後還能看出“扶胥”二字。

  “江掌門,你沒事吧?”

  嚴詠春上前關切地問道。

  “沒事,像這種程度的擾亂我已經習慣了。”

  江聞回過頭看了她一眼,揚了揚手中的碎石全沒有起身的意思,心不在焉地回答道,“你們過來看我發現的好東西——看來章丘崗村原本不叫這個名字。”

  袁紫衣沒好氣地看著他:“這都什麼時候了,還看什麼石頭呀。”

  江聞這才站了起來,三人品字型站在村舍前,任由凜冽的寒風吹動岑寂、擾亂衣襟,眼神定定地看著天空,直到清風朗月重現,霧濛濛、毛刺刺的月光恢復了原貌,別有一股詭異莫測的氣息在三人面前氤氳。

  “你……你認得剛才的東西?”

  袁紫衣有些毛骨悚然,便將求助問詢的眼神第一時間投向了江聞,隨後才猜到江聞平靜神色中的深層含義。

  三兩天的相處下來,她已經能夠判斷江聞行動的涵義——他表情神態越是放鬆自然,就越代表著事情嚴峻,可若他表現的一本正經,下一刻往往會做出一些荒誕不羈的行為來。

  “二位姑娘,眼前東西來歷不明,可淵源早已遍貫史籍,就算是我早有搜尋,眼下一時半會兒也不能說清楚。”

  江聞望向四周的悽風冷雨、寒林黑棺,緩緩說道,“不如我們慢慢移步江邊,我再慢慢解釋這東西的來歷。”

  章丘崗村與江灣水口只有半里之遙,三人沿著山路穿過莽林,就又來到了一處格外開闊的海天之所,船老大所纜系綠眉鳥船正在隨著波浪起伏不定——海底浮屍、村中黑眚,前後兩事間隔不過片刻,卻已經恍如隔世。

  回望著村中燈火闌珊,江聞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反而顧左右言他說起了其他事。

  “嚴姑娘,聽說洪熙官臨走前曾經來找過你,他有沒有提到過要去哪裡?”

  “原來你還在找南少林的下落。”

  袁紫衣做出恍然大悟的動作,然後也轉頭看向了嚴詠春,“嚴姊姊,就這事他這幾天反反覆覆問我,我都快被煩死了。”

  江聞義正嚴辭地說道:“我明明就問了三次,可伱每次回答都不一樣,這難不成還要怪我理解能力不行咯?”

  袁紫衣不滿地說道:“我明明說的都一樣,一定是你自己聽岔了!”

  江聞斜眼看著她,也不知道袁紫衣有什麼底氣如此自信,她自己一會兒猜說南少林去了廣西,一會兒又說南少林是坐船從海上走的,難不成這南少林的人看的是佛教世界地圖,打算繞著南瞻部洲一圈到廣西嗎?

  見兩人爭執不下,嚴詠春這才嘆著氣,微微露出一絲笑容。

  隨著兩人前來,她連日來巨大的精神壓力這才得到緩解,嚴詠春也只有這時候,才能心安理得地顯露出真正屬於自己的情緒。

  “江掌門,洪大俠和紅豆姑娘臨走前確實來找過我,他們說廣州城是非之地不宜久留,還勸我也速速離開。”

  江聞聽罷,心中卻是不以為然。如今的全天下哪裡不算是非之地,如果連這樣的渾水都不敢趟,南少林的氣數也多半要滅亡了。

  從嚴詠春的口中,江聞想知道的最重要的信息,是南少林殘餘幾個頂尖高手的去向——和良莠不齊的門人徒弟相比,這些人才算得上是南少林的不壞金身。

  幸好專心行走江湖的嚴詠春,比起心不在焉的袁紫衣多留心關注了許多消息,她隨即便告訴江聞一些很重要的信息。

  在江聞到來前的一個月,南少林餘黨就在這廣州城中與清庭武林勢力連番惡鬥,他們靠著禪宗人脈佔據著光孝寺左右,鬥得是波詭雲譎,尚可喜據說就是因此情況,才請求朝廷派出大內高手前來襄助,隨後更搬來了武當派的各路高手。

  惡鬥發展到高潮,以至城中人人都知道南少林有四大高手。

  高手中毫無疑問的第一是方丈至善禪師,拳術佛法人人稱讚,其二是雞婆大師,瘋瘋癲癲武功高強,其三是三德和尚,桃李滿門一呼百應,最後一人是朝廷欽犯洪熙官,據說從北到南殺人如麻,與他為敵便只有死路一條。

  可問題,還真就從這四人身上出現。

  至善禪師在南少林大火中受傷頗重,閉關療養罕見外客。但就在數週前,原先偶有露面的南少林主持至善禪師,忽然就徹底不見了蹤影,有人說他深夜帶著一批佛法高僧出城,走在平野中驀然地消失不見。

  主心骨的突然消失,讓城中眾人無不好奇,可偏偏力挽大局的三德和尚隻字未提主持去向,各路人馬也只能加派弟子搜尋,一時間城中喧囂為之一熄。

  再然後,南少林三十六房中說一不二的三德和尚帶著核心弟子消失不見,雞婆大師也忽然急急忙忙乘船往北走。這樣再算上主動與嚴詠春道別的洪熙官,南少林四大高手可以確定,此時是一個都不剩,隨後廣州城中的南少林門人星散而去,形勢場面讓人更加捉摸不透。

  對於這件事,有人說是南少林憂心武當派的實力,主動選擇避其鋒芒,也有人說是南少林本著江湖道義,刻意避開駱老英雄的金盆洗手宴,可謂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誰也不知道南少林在想什麼。

  讓江聞奇怪的是,廣州城中的武林人士傳出這個說法,分明是把駱老英雄和武當派這個武林的泰山北斗並舉,放到了同樣的鎮壓黑白兩道的高度之上。可試問孤身一人的江湖前輩,怎麼能和高手輩出的武當派相比呢?

  可惜嚴詠春初來乍到,還沒打聽出這位駱老英雄的出身來歷,也不清楚他為何如此受人敬仰,始終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反倒是袁紫衣的表情有些古怪,似乎因位和江聞剛才的鬥嘴,還在置氣不肯開口。

  “看來這金盆洗手宴,我還真得走上一遭了。”

  江聞摸了摸懷中藏著的請帖,本著不要把簡單事情複雜化的想法,決定親眼去看看傳聞中能鎮住廣州城黑白兩道的駱元通。

  “江道長,你問了這麼久也該告訴我們,剛才村裡的是什麼了吧?”

  袁紫衣見兩人相談許久,忍不住出言發問,談論起了剛才被他輕描淡寫帶過的事物。

  “黑眚,我焉能不認識?那就是你們剛才看到的守屍鬼,也難為嚴姑娘你們能撐到現在。”

  江聞面色詭異地看著海天之際,高祖斬蛇白玉劍緊握在手中,眼裡精芒熠熠,卻連一絲視線都不敢轉移,袁紫衣也盯著江聞,等著他更詳細的介紹。

  良久之後,江聞滄浪一聲收劍入鞘,深深吐出一口濁氣,

  “《列子》謂南海之底有歸墟,歸墟之間飄流五山,其後龍伯釣鰲,更有大椿鯤鵬,世豈知有此物哉?不過是大禹行而見之,伯益知而名之,夷堅聞而志之。”

  “聽不懂。”

  見袁紫衣老老實實地說道,江聞才又嘆了一口氣,繼續解釋道。

  “你們說,人類原本哪能知道這些呢?還不是靠上古的大禹走過那裡,親眼看到了,伯益聽說了它們於是給他們命名,夷堅又聽說了這些故事把它們寫了下來,如此代代流傳,才能知曉這些存在那萬分之一的真貌……”

  天下豈有生而知之者?

  就算是天降聖人,也得一步一步腳踏實地認識這個世界,曾經對明清江湖茫然無知的江聞,也是在某些契機的引領之下,才慢慢掀開這個真實世界令人驚駭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