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二更半





顏清認得這張臉,她是幾個月前才被送進來的,一身的傷。




等傷養好了被拉出來接客,又反抗,又被打得一身傷。




她只在被抓著頭髮往後扯去的時候悶哼了一聲,然後就忍住了,修長白皙的脖子後仰,猶如一隻瀕死的天鵝。




“媽的,敬酒不吃吃罰酒。”




抓住她頭髮、捏著她下巴的男人冷笑一聲,就這樣把她拖了回去,半透明的紗簾後很快傳來布帛撕裂的聲音,隨即是女子激烈的反抗跟怒罵。




所有女子都看著,顏清也看著。




在紅袖招裡,這些事情不時就會發生,簡直就像煉獄之景。




但所有人都知道,這是夜還沒深。




今晚夜深之後,這裡會變成一座更大的煉獄,會有很多的惡鬼以女子的苦難、鮮血為樂。




顏清沒有再多看,她收回目光,水紅色的長裙曳地,繼續往樓上走。




一樓的其他人也麻木地收回了目光,不再看紗簾後發生的一切。




回到房門外,顏清一推門,就看到這裡已經有人在等著她了。




那人也穿著州府軍的衣服,在矮桌後喝酒。




他的相貌也算英俊,氣質卻很陰沉。




在看到她回來之後,他放下了酒杯,沉聲問道:“你去哪裡了?”




顏清聽到這話差點嗤笑出聲。




她走了進來,隨手關上了門:“虞侯大人這一問不多餘嗎?我是紅袖招的姑娘,除了去伺候男人,我還能去哪裡?”




他盯著她,她卻不看,徑自去了裡間,在梳妝檯前坐下。




鏡中映出一張美人面,顏如牡丹,露著修長的肩頸。




在她背後的肌膚上有一點花樣的刺青,從略低於肩的衣袍上方探出來。




這刺青遮掩了除不掉的傷疤,將這片雪膚襯得越發誘人。




男人彷彿被她肩後的這一點刺青引誘了。




他不由得起了身走了過來,站在她的背後,兩手握住了她的肩。




鏡中,美人垂頭梳妝,他看著鏡中兩個人的身影,眼中流露出了幾分痴迷,掌下不由得用力,讓顏清梳頭的動作一頓。




“我不讓你接客……指揮使大人答應過我,不會再讓你去侍奉那些人。他說過,等我再為他收攏幾個分舵,他就會把你賞賜給我……師妹。”




聽到最後那兩個字,顏清的眼睫顫了一下,在她身後的人猶自沉浸地說道,“我很快就能帶你出去,很快就可以,再等一年——不,半年,你就不用再待在這裡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朝她靠過來,兩隻手臂環過了她,將她緊緊地抱在懷中。




他貼著她的臉,閉上眼睛與她耳鬢廝磨,低聲道:“我會帶你從這裡出去,我會娶你做我的妻子,就像師父還在的時候那樣……”




然而下一刻,他就感到肋間一疼,被頂得放開了雙手,後退了一步。




坐在梳妝鏡前的顏清放下了梳子,從鏡中看著他,眼睛裡滿是嘲弄。




“你不讓我接客?你會帶我出去?陸天衡,你以為自己是營都虞侯、還是廂都虞侯?都不是,你不過是個將虞侯罷了,一個兵馬使的走狗,誰都可以把你踩在腳下。”




男人僵住了,彷彿在一瞬間酒醒,看清了她眼中的恨意。




從那天起,她就是這樣看自己,七百多個日夜,這仇恨一分一毫未改。




顏清起了身,轉過身來看著他:“如果我爹還活著,一定會恨自己當初怎麼瞎了眼,收了你這麼個背叛漕幫、欺師滅祖、寧願去做朝廷那些狗官的走狗的弟子!我會淪落到今天這樣,不都是拜你陸天衡所賜嗎?”




她猛地抬手,指著門高聲道,“不要再來噁心我了,滾出去,出去!”




“顏清!”陸天衡抓住她,目光深切地看著她,“可我當初不把你送進來,你就會死,難道你要我看著你死在我面前,你才甘心嗎?!”




“難道我這樣活著應該高興嗎?!”




顏清一把揮開了他,因為用力過猛朝後跌去,撞到梳妝檯,把那把梳子撞到了地上。




她死死地瞪著他,美目裡像被點燃了一把火,“像這樣骯髒汙穢、千瘡百孔地活著,你陸天衡願意,我不願意!我不願意!別讓我再看到你!我不再是你的師妹,也不會做你的妻子,那個顏清已經死了——你滾!”




陸天衡站在原地沉默地看著她,然後後退了兩步,沉聲道:“你今晚不要出來。”




說完他轉身回到了桌旁,拿起帽子戴上,繫緊了繫帶,又再一次轉頭看向於怒未消的她,說道,“我明日再來看你。”




看著他從自己面前出去,把門關上,等到屋裡只剩下她一個人,顏清才彎下腰去把那把掉在地上的梳子撿了起來。




這把梳子上面原本鑲嵌著寶石,可是剛剛那一摔掉了,空蕩蕩的凹陷變得很難看,就像她的人生一樣難看。




原本以為可以託付一生的人,卻為了向上爬,什麼都可以出賣,包括背叛養大他的漕幫,殺死如同親父的師父,又把喜歡的女人給親手推進煉獄裡。




“已經破碎了的東西,怎麼可能恢復原樣呢?”




顏清低聲道,神色悵然。




有人推門進來:“二姐還是捨不得。”




“什麼話?”見到來人,顏清立刻一改低落,把梳子放下了,“我怎麼捨不得?不過是怕陸天衡生性警惕,今晚留在這裡壞了我們的大事。”




藉著轉身的動作,她擦去了眼角的淚痕,從梳妝檯前繞了出來,走到穿著黃色衣裙的女子面前,“一切都安排好了,今夜過後,我們就都自由了。”




城中祭典,百姓狂歡,州府的高官、軍官也會來紅袖招尋歡作樂。




這裡關的都是他們的高等妓.女,其中有家中犯了罪的女眷,也有被擄掠來的良家女子。




那些少女被抓來,先經過一輪蹂.躪,往往會傷殘或者死去。




如果命大能活下來,就會被拔去爪牙、磨滅本性,變成他們的洩.欲工具。




運氣好的能在紅袖招活下來,變成像她們這樣的頭牌花魁。




有被蹂.躪過幾輪殘廢了的,就會被毒啞了送到其他暗娼所在去。




每一次祭典,城中百姓酬謝神明,她們就被困在這裡見識人間惡鬼。




每一次有新的少女被抓來都像祭品一樣,被這些披著人皮的惡鬼折磨。




那麼多次祭典,那麼多人,留下的就只有這二三十個。




顏清耳邊彷彿又響起了她們哭求慘叫的聲音,跟自己被抓過來那時重疊在一起,感到渾身被寒意浸透。




在被蹂.躪過後,她不是沒有想過死,可是陸天衡不讓她死。




好幾次她都被他救了回來,最後變成了現在這樣。




顏清恨他,恨這些人。




她恨這些為了掌控漕幫命脈,陷害他的父兄叔伯、殺死分舵裡的正直之人,讓他們的走狗上位、徹底掌控漕幫的州官。




明明是被建立起來運輸糧食、庇佑江上的船伕水手,保護運河上的大小商戶、讓百姓安居樂業的漕幫,在他們手裡卻成了走私官鹽、劫掠女子、開設妓院、搜刮財富的工具。




如果不是這樣刻骨的仇恨,她堅持不到現在。




跟她一樣,紅袖招裡所有還活著的人心中的仇恨都沒有熄滅,只是換了一種方式燃燒。




她們都是被教坊司的人教出來的,美貌就是她們的武器。




只要略施手段,就讓這些州官跟守備軍將領欲罷不能。




像顏清今日就是被送去一個高官處,對方不是第一次把她接過去了。




他很是喜歡她,對她可以說是千依百順,如果不是顏清出身漕幫,身上牽涉的事太複雜,絕不可能被允許從紅袖招活著走出去,他都要帶她走了。




而像她這樣的人,紅袖招還有十幾個。




她們聚集在一起,義結金蘭,彼此扶持,策劃起了一場復仇。




復仇的計劃原本是由她們的大姐實施的,不過可惜她沒有熬到這一天。




所以顏清就成為計劃的實施者。




她們表面的柔順跟馴服讓幕後的操縱者放鬆了警惕。




那些急於討好她們的男人則給了她們機會。




兩年時間、兩年籌備,到了今夜終於時機成熟,一切都齊了。




今晚只要那群高官來了這裡,就不要想再活著出去。




至於她們,在紅袖招裡活到了今日,大概也沒有人想再活著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