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二更半



江上, 兩群鳴鳥先後飛過。




陳松意收回目光,左手掐算起卦後,緩緩抬頭, 看向了燈火輝煌的州城。




“如何?”




遊天緊盯著她的動作。




“西南方。”她放下了手, “我們去西南方。”




“抓緊了。”遊天低聲道。




少年的道袍再次被風灌成風帆,藉著暮色掩映, 幾個飛躍就帶著她入了城,沒有引起半點守衛的注意。




入了州城之後,裡面的人氣跟舞樂又近了幾分,密集的鼓點像是敲在人的心上,歡樂的氣氛能讓所有進來的人都被感染。




到了這裡,遊天就不再飛縱,握在陳松意手臂上的手也鬆開了。




兩人並肩前行,遊天不停地看向四周。




從上船到現在, 兩人也有將近一天的時間沒有吃東西了,入了城,夜市上食物的香氣飄來,他竟然沒有被這香氣所吸引,也沒有開口喊餓。




陳松意注意到了, 小師叔的面孔很沉鬱,火光照在他的眼睛裡,彷彿都要被黑沉沉地吸進去。




這個樣子, 都不像他了。




兩人朝著她卦中所起出來的西南方向走去,人群雖然到這個方向有所減少, 但依然很熱鬧。




這裡的連片建築,入眼都掛著許多紅色的燈籠,跟遊行隊伍中到處都是幼童跑來跑去不一樣, 來這裡的只有成年男子。




“這、這是……”




小師叔停住了腳步,還帶著嬰兒肥的俊秀面孔被紅色的燈籠映亮,臉上的沉鬱都被沖淡了,化作了瞠目結舌。




“煙花柳巷。”




陳松意道。這一條街都是勾欄瓦肆,但是有所區分,像沒有掛紅燈籠的就是有歌妓作陪、但不□□的,掛了紅燈籠的才提供這樣的服務。




她不受影響地向前走去,遊天在她身旁下意識地伸手去抓她,卻沒有抓住。




長街上,他身上的道袍跟這裡格格不入,總覺得周圍的目光在投向自己。




——他修行雖然吃肉,不用守任何戒律,但不代表他逛青樓啊!




少年的臉漲得通紅,眼看師侄越走越遠,連忙追了上去。




在這勾欄瓦肆一條街的西南角,陳松意的目光鎖定了一座樓。




這麼多建築,那座樓最氣派,而且屋簷下搖曳的也都是一盞一盞的紅燈籠。




她隱隱猜到為什麼他們的機會是在青樓。




掌控漕幫船隻的人目標是收集財富,這世上除了走私官鹽,最賺錢的就是賭坊跟青樓。




賭還有輸有贏,可是在漕幫的控制下開的妓院,卻是無本買賣。




不管是勾結高官還是拉攏軍隊,最好的地方都是這樣的風月場所,而且可以被送入妓院的女子到處都是。




——剛剛那些良家少女被從各處抓來,除了變成工具、淪為娼妓,還能怎樣呢?




原本跟著這艘船過來,陳松意的打算是潛入調查,蒐集證據——比如一些關鍵性的賬本。




她也做好了惡戰一場的準備,殺幾個人沒有問題,但是現在見到了那群將要淪入魔窟的少女,就不能見死不救。




她一邊向前走,一邊想道,這整座州城從軍到政,怕是都已經跟幕後指使者同流合汙。




只是她跟小師叔兩個人擾亂了局面、拿到了證據之後想要逃離容易,可是要帶著那幾十個少女一起逃脫,她卻沒有絲毫的辦法。




眼下大概就只能寄望於卦中所指的地方,希望那裡會有成事的關鍵。




遊天跟在她身後煎熬地走著,沒有想到她走著走著忽然停了下來,差點撞上去。




他連忙停住腳步,剛想問她怎麼不走了,就見少女轉過了身,指著一旁的餛飩攤對自己道:“時間還早,先吃點東西吧。”




說完,她就率先朝著那幾乎座無虛席的餛飩攤檔走去,找了個位置坐下了。




“……”




遊天鼓著臉看了她片刻,終於還是被飢餓壓過了別的情緒,朝著餛飩攤走了過來。




這個餛飩攤開在這裡,做的就是男人的生意,因此餛飩包得紮實,一碗個數也多。




陳松意估摸著小師叔的飯量,先叫了八碗。




餛飩一碗一碗地送上來,擺滿了桌子。




遊天抄起筷子,瞪著這些食物,終究還是化憤怒為力量,埋頭吃了起來。




餛飩攤的老闆在肩上搭著的布巾上擦了擦手,對著陳松意這個大主顧笑了笑:“小哥先吃,不夠再叫我。”




陳松意對他一點頭,然後看向了面前的餛飩。




只見大骨熬成的湯呈現出乳白顏色,一個個飽滿的餛飩飄在上面,還點綴著蔥花,別說是一整天沒吃飯,就算是吃飽了從這裡路過,也會被這賣相勾起食慾來。




她拿起筷子,也捧起了碗,跟小師叔面對面地埋頭進食。




就在這時,從遠處飄過來一陣香風,一頂小轎由轎伕抬著從路上經過。




這原本勾不起陳松意的注意,但是餛飩攤上的其他顧客盯著那轎子,卻是一個比一個興奮:




“快看!是紅袖招的轎子!裡面是誰?”




聽到這話,陳松意抬起了頭,那頂小轎正好在她眼前經過。




夏日的轎子兩側的簾子都是薄紗,裡面隱隱映出一個女子的影子。




光是看這倩影,便知道里面坐著的定然是個絕色佳人。




周圍的食客看清楚了,越發興奮地道:“顏清姑娘!是紅袖招的花魁,顏清姑娘!”




他們說著紛紛站起了身,伸長了脖子望著轎子離去的方向。




這頂小轎正好是朝著西南角、那座掛著紅燈籠的氣派小樓去的。




那裡就是紅袖招。




陳松意維持著握住筷子的姿勢定在了原地。




就在轎中人與她擦身而過的時候,她又看到了與自己交集的命運線。




與在橋頭鎮同那個漁家少女相撞時一樣,她的眼前浮現出一些關於這位顏清姑娘的畫面——




顏家被陷害,她身為漕幫舵主的父親被殺。




她被拖到那座小樓裡,與很多少女一起受盡凌.辱,幾乎半死。




……




她又活了下來,幾次求死不得。




教坊司來人把她們聚在一起教習,教成了如今的樣子。




那種種畫面哪怕再破碎,她的處境再絕望,眼中不滅的烈火與恨意也沒有熄滅。




炙熱至此,彷彿要焚燒到陳松意身上來。




一陣風吹過,少女才回神,轎子已經走遠了。




餛飩攤上的食客也依依不捨地坐下,嘴裡還在說道:“有生之年我要是能進紅袖招,能一親芳澤就好了。”




旁邊的人噓他:“你就想吧,那裡跟舊都的教坊司一樣,都是隻有官員才能進,沒看到外面把守的都是州府軍嗎?”




陳松意捧著碗,從眼角看了這些人一眼,又收回目光。




她低頭喝了一口湯,知道今夜去紅袖招該找誰了。




小轎在紅袖招停下。




守在門口的兩個州府軍看了轎子一眼。




只見從裡面伸出來一隻瑩瑩素手撥開了簾子,然後才是身穿水紅色衣裙的絕色美人出現在眼前。




她從眉眼到髮絲無不精緻,一舉一動都猶如有著魔力,能夠輕易牽動人心。




兩個守在門口的士兵看到她,都忍不住喉結微動。




在她抬眼朝著他們看過來的時候,兩人更覺心神一蕩。




然而州府軍中,沒有點位階的軍官都進不了這裡,更別說是接觸花魁娘子。




因此顏清也只是看了他們一眼就收回目光,目不斜視地朝著樓中走去。




紅袖招裡舞樂靡靡,來往皆是穿著州府軍制服的男子,身旁都有貌美如花的姑娘作陪。




這些女子不光生得美麗,而且都氣質出眾。




只是她們看起來如同盛放的花朵,但在強顏歡笑之下,卻都看得出靈魂麻木。




不管攬著她們的男子做得有多過分,在大庭廣眾之下有多放肆,她們都不會反抗。




只有在看到顏清進來、看到她的身影從她們面前經過時,她們的眼中才綻放出了微微的光芒。




就在這一片靡靡中,一個廂房中忽然傳出一聲怒斥:“賤人!”




一聲清脆的巴掌聲響,一個藍色的身影從僅以紗簾格擋的廂房裡跌了出來。




她髮鬢散亂,左邊的臉上印著一個紅色的巴掌印。




裡面的軍官很快出來,一把抓住她的頭髮,把她從地上抓了起來。




紅袖招裡的姑娘都在看著她。




藍衣女子的神情還不像她們這樣麻木,眼中還有仇恨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