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曲:千紙鶴的部分日記(一)
我悄聲經過這些靜態的生命,轉過拐角,暖陽被拋在了腦後。
我輕輕推開眼前虛掩的門,裡面的光線極暗,寬大的床上,一顆小小的腦袋在厚厚的被褥外向我張望。
我湊到床邊,輕聲告訴貝絲奶奶:
“貝絲奶奶,是我,鶴。”
貝絲奶奶的眼睛睜大了些,我知道她認出我來了,我再次詢問她要不要拉開窗簾,她說不用。
貝絲奶奶的房間被母親特地安排在採光最好的地方。
我幫助貝絲奶奶從床上坐起來,自己也找了個椅子,坐在她身邊,她抓著我的手,來回地捏著,像是在確認什麼,時不時揉一揉我的頭髮,或者摸摸我的臉,我接受著這份無言的疼愛。
面對我的話,貝絲奶奶總得想很長的時間才回答,往日溫柔綿長的嗓音因中風而尖銳沙啞。
“小鶴長大啦我活不長了”
像這樣的話屢次從貝絲奶奶的口中說出,衰老帶給她的種種力不從心讓她愈發悲觀。
“您別這麼想。”
我除了“您別這麼想”,其餘的話全都憋在喉嚨裡,不知如何訴諸言語。
我無比自責,畢竟對方是貝絲奶奶。
過去,在小鎮生活的時光中,母親很忙,十四歲之前,我都是由貝絲奶奶和她的老伴照顧。那時候,他們住在小鎮廣場旁的小院子裡,他們充實了我關於童年的全部記憶。
過了一會兒,貝絲奶奶的老伴——魯布爺爺進來了。
“哦,小鶴,又來看我們啊。”
魯布爺爺年輕時曾是軍人,我非常敬重他。
我們三個人在昏暗的房間內談天說地,話語的主導者轉為健談的魯布爺爺,這使氣氛輕鬆了不少。
現在想來,我喜歡去探望他們的原因,大概正是為了享受這份親情吧。
至於具體聊了些什麼,我只記得魯布爺爺問了我守衛軍的事情。不知他在哪裡聽說了我的消息,併為此頗為喜悅,他侃侃而談,將他年輕時的經歷與我小時候的故事慢慢地、不分次序地搬出回憶,語句清晰且幽默。
看到魯布爺爺仍舊健康樂觀,我為有他能陪著貝絲奶奶而感到慶幸。
聽魯布爺爺馬不停蹄地講了二十多分鐘後,我才注意到一旁靜靜躺著的貝絲奶奶正張大了眼睛望向我,不知為何,我一對上她的目光便難以再移開視線,貝絲奶奶一言不發,僅是輕輕地撫摸我的手,我一邊“嗯”、“啊”地應著魯布爺爺,一邊和她默默對視。
那是怎樣的一種目光呢?我先前從未好好觀察過,因而在發現時受到了極大的震撼——不解、迷茫、喜悅、固執以及稍縱即逝的頓悟諸如此類的情感閃爍在那雙衰老的眸子中。
我所熟悉的貝絲奶奶於這一瞬間變得無比陌生。
我摸了下她的耳朵,小時候的我常在睡前這樣做。
她凝望著我,像是要把我臉上的全部細節逐一刻進大腦裡,她的嘴半張著,薄薄的唇微微顫動,隨後一側的嘴角提了提,多處的皺紋聚在一起——這是她的笑容。
我從中讀出某種感動,以致於我回到家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在鏡子前觀察自己。
兩位老人未曾吝嗇過對我的誇獎,彷彿將我當作他們的一枚勳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