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6 章 【126】
謝無陵對上她那雙明潤的卻又幽靜的、宛若一灘死水般的眸,喉頭髮澀:“正月初四,申時左右。”
“他一人領三百兵,誘敵深入雪谷,與戎狄八千精兵同歸於盡。”
沈玉嬌默了默,啞聲問:“他不是送軍需麼,怎麼去前線了?”
謝無陵眼底閃過一抹愧疚:“我被困白城,他來幫我。”
哪怕那人說了別自作多情,不是為他。
但謝無陵知道,終是欠了他的。
沈玉嬌一琢磨,也明白了。
眼眶有些紅了,卻仍梗著脖子,儘量保持鎮定,繼續問:“遺體呢?”
謝無陵垂眸:“雪崩,屍首埋在裡頭,尋不見了。”
他沒敢說,或許是被狼吃了,又或者是被戎狄人分屍了。
那日在密林間聽到雪崩動靜,他當即折返。
可是去的時候,已經太晚了。
原本一個偌大峽谷,已被皚皚積雪掩埋。
目之所及還能看到一些戎狄兵棄馬逃竄的痕跡,但燕北的兵將們埋在山谷最裡處。
很難形容當時的心情。
他望著那茫茫一片彷彿望不到盡頭的厚厚積雪,想要挖,都不知該從何處挖起。
人在大自然面前,那樣的渺小脆弱。
天地茫茫,山河俱靜,他站在夜色裡,只覺無盡的彷徨與絕望。
謝無陵很少感覺到絕望。
哪怕瀕臨死亡,命懸一線時,他更多是覺得不甘。
可那日站在那埋了近萬人的雪谷前,他無比絕望。
他又笑,又哭,對著雪原咬牙痛罵:“裴守真,你這滿口謊言的偽君子,卑鄙小人。”
隨行兵將戰戰兢兢,連忙上前拉他:“將軍莫要喊叫,當心積雪再次崩塌。”
雪山裡不可大喊大叫,不然會引發雪崩,這是北地軍民共有的常識。
裴瑕雖非北地人,可他學貫古今,怎會不知。
戰場上每天都會死很多人,敵人的刀劍,不會給活著的人太多時間去悲傷。
謝無陵雖對裴瑕的死耿耿於懷。
卻也只能打起精神,化悲憤為力氣,在戰場上發洩滿腔的仇恨。
只有贏了這場仗,將戎狄趕出大梁國土,才是對戰場上犧牲的英烈們最大的慰藉。
“那時我們正處於困勢,等我帶兵反攻時,戎狄人已經搶先一步,將那片雪谷挖過一遍……”
燕北軍趕到時,雪谷被挖的坑坑窪窪,戎狄士兵的遺體大多被挖出,堆在一旁,有火燒過的痕跡。
戎狄人不講究入土為安,天葬、火葬皆可。
而燕北軍的屍體挖出來後,就丟在那,曝屍荒野,任由禿鷲和雪狼啃食。
面目全非,慘不忍睹。
總之事後打掃戰場,並未尋到裴瑕的屍體,不知是被壓在更深處的雪層,還是被狼叼走,亦或被戎狄拖走。
“所以,是死無全屍。”
沈玉嬌掀眸,
定定看向謝無陵:“是麼?”
謝無陵薄唇抿了抿,嗓音放低:“嬌嬌,對不住……”
“沒什麼對不住的。”
沈玉嬌搖頭,神情平靜到顯得有些漠然:“是為國捐軀,與你無關。”
雖然知曉沈玉嬌遇事冷靜,心性也一向比尋常女子堅韌,可現下出了這樣的事,她仍這般沉靜,不哭不鬧也沒什麼情緒,謝無陵心底有一種說不上的不安。
“不然你打我兩下,罵我兩下,或者……哭兩聲也好?”
他很樂意將肩膀借她。
沈玉嬌卻仰起臉,扯了扯唇角:“眼淚,最不頂用了。”
她很早就知道的。
眼淚填不飽肚子,擋不住災荒,更換不回裴守真的命。
“沒事。”
沈玉嬌撐著交椅扶手站起來,口中喃喃:“我就是有些……有些吃驚,你讓我緩一緩,緩一緩就好了。”
她腳步顫顫巍巍的。
謝無陵不放心,跟上前:“你去哪?”
沈玉嬌看著他,勉力牽出一抹笑:“不用跟,我自個兒緩緩就行……咳……”
喉頭有些發癢,她偏過頭,以帕掩唇咳了下。
再次看向謝無陵,仍是淡淡的笑:“又不是第一日認識我,我哪有那麼脆……咳……咳咳……”
這次咳得更劇烈,話也沒法說,只佝僂著背。
“嬌……”謝無陵伸手,又剋制著收回,瞥向婢子們:“還愣著作甚。”
婢女們忙上前攙扶:“娘子,您怎麼了?”
沈玉嬌掩著巾帕,咳得都直不起腰,還擺手:“無礙……”
“啊!血!是血。”秋露叫出來。
只見那素色巾帕被殷紅鮮血浸染,宛若雪地開出一朵朵緋色的花。
謝無陵面色大變。
剛要開口,便見沈玉嬌雙眼一翻,身子癱軟,直直朝旁栽去。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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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晉江文學城首發
“郎君!”
錦帳之中,沈玉嬌陡然睜開眼睛,胸口急促起伏著,如失了水擱淺岸邊的魚。
深色的繡花帳頂在半明半昧的光線裡模糊不清,她冷汗涔涔,驚魂未定地呢喃:“守真……守真阿兄……”
“阿孃?”
身旁傳來孩子睏倦的囈語:“你怎麼了?”
小傢伙睏意正濃,忽然被驚醒,下意識往自家孃親的懷裡鑽去。
“沒事。”
沈玉嬌將孩子軟乎乎的小身子擁入懷中,手掌輕拍著他的背:“乖,繼續睡吧。”
尚是夜半,外頭天還麻麻黑,棣哥兒很快在這輕哄聲裡再次入睡。
沈玉嬌卻睡不著。
她的語氣是輕柔的,撫拍的動作是平靜的,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跳有多激烈。
咚咚咚咚,擂擂戰鼓般,幾乎要從腔子裡跳出來。
裴瑕離家近三月,她也曾夢到過他兩回,可那兩回都不似這回可怖。
她在夢中,看到裴瑕渾身是血,那雙望向她的眼睛卻是溫潤的,三月春風般:“玉娘。”
他如往常一般喚她。
她走上前,顫著雙手去摸他的臉:“怎麼這麼多血?”
她抬起袖子去擦,可那血擦不盡一般,越擦越多,她的袖子都染紅了。
“守真阿兄,怎麼辦,怎麼擦不盡……”
她慌了,嗓音都哽噎:“你快想想辦法啊,怎麼這麼多血呢……不能再流了……”
裴瑕握著她的手,朝她笑了下:“擦不盡就不擦了。”
她搖頭:“不行,不行的。”
裴瑕便不動,由著她擦,她漸漸也意識到不對,問他:“你的臉怎麼這麼冰?”
冰塊似的,刺骨的寒。
裴瑕沒說話,只望著她。
那眸光
一如既往的平靜、幽邃,底色蘊著溫柔,叫她慌亂的心也跟著靜了下來。
“好玉娘。”
他捧著她的臉,長指摩挲了兩下,輕聲道:“我走了。”
她問:“你去哪?”
他沒說,只低垂眉眼,含笑看著她。
濃稠的血色漸漸隨著他的身影淡了,化作飛沙,又似塵光,在眼前消失不見。
她慌了,伸手先去拉他:“郎君——”
夢醒了。
她的心跳,卻隨著夢境的清醒,跳得更加劇烈。
裴瑕遠赴燕北,本就叫人牽掛,現下還做了這樣糟心的夢,沈玉嬌下半夜再難入睡。
她只能牢牢抱緊懷中的孩子,闔著眼告訴自己,一個夢魘而已。
老話不是常說,夢與現實相反的麼。
定是她擔憂太過,才會做這樣的夢。
雖這般想著,第二天一早,她便帶著棣哥兒去了大慈恩寺,燒香拜佛,唸經吃齋,點長明燈,直到傍晚才離開。
回程馬車上,棣哥兒伏趴在她的膝頭,輕輕勾住她的手指:“阿孃,你是想爹爹了麼?”
沈玉嬌對上孩子清澈如溪的大眼睛,抿了抿唇:“嗯。”
又問他:“你不想他嗎?”
“想啊。”棣哥兒毫不猶豫:“可想可想了!他若是再不快些回來,我都要不記得他的樣子了。”
沈玉嬌失笑,手指輕點他的鼻尖:“小沒良心的,怎麼連爹爹的樣子都能忘。”
棣哥兒道:“我是小孩子嘛。舅父說的,小孩子的記性都不好,很多事長大便都忘記了。”
沈玉嬌道:“那你也不能忘記你爹爹的模樣,不然他回來聽到這話,要傷心了。”
“我現在可沒忘記。”
棣哥兒邊說邊掰著手指,又小大人般嘆了聲:“爹爹離家三個月了,年都要過了,怎麼還沒回來呢。”
沈玉嬌摸摸他的小腦袋:“之前不是與你說過麼,燕北離長安很遠很遠,尋常坐馬車過去都得三四個月,何況這會兒那邊還下著雪,大雪封山,路都堵了,得開春雪化了才能通行。”
棣哥兒瞪大眼睛:“那雪得有多大啊?”
沈玉嬌道:“有詩云,燕山雪花大如席。”
棣哥兒難以置信:“真有那麼大嗎!”
“我也沒見過。”沈玉嬌輕笑:“等你爹爹回來,你問他。”
“好呀。”棣哥兒應著,又滿臉期待道:“我有很多很多的事想問爹爹呢,他與夫子都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爹爹已經讀了萬卷書,現下又去了那麼遠的地方。以後我也要像他一樣,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變成個很厲害的兒郎。”
聽得孩子稚嫩的“豪言壯語”,沈玉嬌彎眸將小傢伙擁入懷中:“好,阿孃相信你可以的。”
時光荏苒,待長安城一年一度盛大隆重的上元燈節結束,淳慶四年的春節也算結束。
春回大地,萬物復甦,朝廷重新開璽,百姓各事其職,長安又恢復往日的繁華與忙碌。
大抵是冰雪消融,道路通了,步入二月,燕北那邊也捷報連連。
“金城、白城兩座城池已順利收復。”
“燕北軍已殲滅敵軍五萬。”
“我軍銳不可擋,戎狄主力已成頹敗之勢,不日便能大獲全勝。”
這些喜報叫朝野內外振奮不已,一時間,大街小巷都洋溢著歡喜的氣氛。
裴漪帶著兩個女兒來裴府做客時,也笑著與沈玉嬌道:“照這勢頭,六兄應當很快就回來了。”
沈玉嬌心裡也是鬆口氣。
為裴瑕,也為謝無陵。
戰事結束,一個能歸家團聚,一個能休養生息。
“燕北能傳軍報,可見路也通了,只是不知他能否在三月趕回。”
沈玉嬌看了眼院子裡陪著兩個妹妹玩耍的棣哥兒,清婉眉眼間滿是溫和:“下月便是棣哥兒五歲生辰了。”
裴漪聞言,心算了算時日,淺笑道:“肯定趕得及的,六兄心思縝密,定會記著孩子的生辰趕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