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6 章 【126】
【126】/晉江文學城首發
“郎君!”
錦帳之中,沈玉嬌陡然睜開眼睛,胸口急促起伏著,如失了水擱淺岸邊的魚。
深色的繡花帳頂在半明半昧的光線裡模糊不清,她冷汗涔涔,驚魂未定地呢喃:“守真……守真阿兄……”
“阿孃?”
身旁傳來孩子睏倦的囈語:“你怎麼了?”
小傢伙睏意正濃,忽然被驚醒,下意識往自家孃親的懷裡鑽去。
“沒事。”
沈玉嬌將孩子軟乎乎的小身子擁入懷中,手掌輕拍著他的背:“乖,繼續睡吧。”
尚是夜半,外頭天還麻麻黑,棣哥兒很快在這輕哄聲裡再次入睡。
沈玉嬌卻睡不著。
她的語氣是輕柔的,撫拍的動作是平靜的,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跳有多激烈。
咚咚咚咚,擂擂戰鼓般,幾乎要從腔子裡跳出來。
裴瑕離家近三月,她也曾夢到過他兩回,可那兩回都不似這回可怖。
她在夢中,看到裴瑕渾身是血,那雙望向她的眼睛卻是溫潤的,三月春風般:“玉娘。”
他如往常一般喚她。
她走上前,顫著雙手去摸他的臉:“怎麼這麼多血?”
她抬起袖子去擦,可那血擦不盡一般,越擦越多,她的袖子都染紅了。
“守真阿兄,怎麼辦,怎麼擦不盡……”
她慌了,嗓音都哽噎:“你快想想辦法啊,怎麼這麼多血呢……不能再流了……”
裴瑕握著她的手,朝她笑了下:“擦不盡就不擦了。”
她搖頭:“不行,不行的。”
裴瑕便不動,由著她擦,她漸漸也意識到不對,問他:“你的臉怎麼這麼冰?”
冰塊似的,刺骨的寒。
裴瑕沒說話,只望著她。
那眸光一如既往的平靜、幽邃,底色蘊著溫柔,叫她慌亂的心也跟著靜了下來。
“好玉娘。”
他捧著她的臉,長指摩挲了兩下,輕聲道:“我走了。”
她問:“你去哪?”
他沒說,只低垂眉眼,含笑看著她。
濃稠的血色漸漸隨著他的身影淡了,化作飛沙,又似塵光,在眼前消失不見。
她慌了,伸手先去拉他:“郎君——”
夢醒了。
她的心跳,卻隨著夢境的清醒,跳得更加劇烈。
裴瑕遠赴燕北,本就叫人牽掛,現下還做了這樣糟心的夢,沈玉嬌下半夜再難入睡。
她只能牢牢抱緊懷中的孩子,闔著眼告訴自己,一個夢魘而已。
老話不是常說,夢與現實相反的麼。
定是她擔憂太過,才會做這樣的夢。
雖這般想著,第二天一早,她便帶著棣哥兒去了大慈恩寺,燒香拜佛,唸經吃齋,點長明燈,直到傍晚才離開。
回程馬車上,棣哥兒伏趴在她的膝頭,輕輕勾住她的手指:“阿孃,你是想爹爹了麼?”
沈玉嬌對上孩子清澈如溪的大眼睛,抿了抿唇:“嗯。”
又問他:“你不想他嗎?”
“想啊。”棣哥兒毫不猶豫:“可想可想了!他若是再不快些回來,我都要不記得他的樣子了。”
沈玉嬌失笑,手指輕點他的鼻尖:“小沒良心的,怎麼連爹爹的樣子都能忘。”
棣哥兒道:“我是小孩子嘛。舅父說的,小孩子的記性都不好,很多事長大便都忘記了。”
沈玉嬌道:“那你也不能忘記你爹爹的模樣,不然他回來聽到這話,要傷心了。”
“我現在可沒忘記。”
棣哥兒邊說邊掰著手指,又小大人般嘆了聲:“爹爹離家三個月了,年都要過了,怎麼還沒回來呢。”
沈玉嬌摸摸他的小腦袋:“之前不是與你說過麼,燕北離長安很遠很遠,尋常坐馬車過去都得三四個月,何況這會兒那邊還下著雪,大雪封山,路都堵了,得開春雪化了才能通行。”
棣哥兒瞪大眼睛:“那雪得有多大啊?”
沈玉嬌道:“有詩云,燕山雪花大如席。”
棣哥兒難以置信:“真有那麼大嗎!”
“我也沒見過。”沈玉嬌輕笑:“等你爹爹回來,你問他。”
“好呀。”棣哥兒應著,又滿臉期待道:“我有很多很多的事想問爹爹呢,他與夫子都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爹爹已經讀了萬卷書,現下又去了那麼遠的地方。以後我也要像他一樣,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變成個很厲害的兒郎。”
聽得孩子稚嫩的“豪言壯語”,沈玉嬌彎眸將小傢伙擁入懷中:“好,阿孃相信你可以的。”
時光荏苒,待長安城一年一度盛大隆重的上元燈節結束,淳慶四年的春節也算結束。
春回大地,萬物復甦,朝廷重新開璽,百姓各事其職,長安又恢復往日的繁華與忙碌。
大抵是冰雪消融,道路通了,步入二月,燕北那邊也捷報連連。
“金城、白城兩座城池已順利收復。”
“燕北軍已殲滅敵軍五萬。”
“我軍銳不可擋,戎狄主力已成頹敗之勢,不日便能大獲全勝。”
這些喜報叫朝野內外振奮不已,一時間,大街小巷都洋溢著歡喜的氣氛。
裴漪帶著兩個女兒來裴府做客時,也笑著與沈玉嬌道:“照這勢頭,六兄應當很快就回來了。”
沈玉嬌心裡也是鬆口氣。
為裴瑕,也為謝無陵。
戰事結束,一個能歸家團聚,一個能休養生息。
“燕北能傳軍報,可見路也通了,只是不知他能否在三月趕回。”
沈玉嬌看了眼院子裡陪著兩個妹妹玩耍的棣哥兒,清婉眉眼間滿是溫和:“下月便是棣哥兒五歲生辰了。”
裴漪聞言,心算了算時日,淺笑道:“肯定趕得及的,六兄心思縝密,定會記著孩子的生辰趕回來。”
沈玉嬌覺著也是。
裴瑕對她、對棣哥兒的生辰,都十分上心,有兩回她自個兒都差點不記得了,還是他提醒她。
“三月,那也快啦……”
她望著雕花窗欞外的明媚春光,眼底閃動著同樣明媚的憧憬。
人活著,總會給自己尋個盼頭。
長盼頭,短盼頭,大盼頭,小盼頭,總之就一個盼頭一個盼頭地把日子過了。
而一旦有了盼頭,日子好似也過得快一些。
轉眼步入三月,桃粉杏白,綠柳依依。
燕北又傳來一個重大喜訊:“戎狄可汗身死,戎狄慘敗,我軍大獲全勝!”
這喜訊傳入沈玉嬌耳中,自也不勝歡喜。
家國興亡,匹夫有責,她雖是後宅女子,卻也有一份憂國憂民之心。
然而當秋露磕磕巴巴與她提及:“好似帶來這喜訊的,是那位與咱們府上有舊交的謝將軍。”
沈玉嬌臉上的笑容有一瞬的愣怔。
就,很驚訝。
驚訝之後,是困惑。
謝無陵怎麼又來長安了?傳信?也用不著他吧。
既然謝無陵都來了,怎的裴瑕還未歸家?
照例說裴瑕是送軍需的,回京道路一通,就能快馬加鞭趕回來了。而謝無陵是邊將,還得在戰場上忙活一陣,便是要來長安,也應當比裴瑕更遲才對。
無數疑惑湧上心頭時,外頭傳來白蘋匆匆忙忙的腳步聲:“娘子,娘子!”
白蘋一向是婢子裡最為沉穩持重的,鮮少見她這般慌亂。
沈玉嬌心下一緊,掀眸看她:“怎麼了?”
白蘋眼眶有點紅,咬著唇道:“景林回來了,一同回府的還有那位謝歸安謝將軍,他們這會兒都在前廳,您…您過去看看吧。”
沈玉嬌覺著腦子有些轉不過彎了。
景林和謝無陵一起回來的?
那裴瑕呢?
裴瑕在哪。
心莫名有些慌了,一種極為不安的情緒如陰霾般,在胸間迅速地瀰漫著。
長指牢牢揪緊掌心的巾帕,沈玉嬌沒有多問,嫣色唇瓣緊緊地抿著,快步朝外。
步子,越來越快。
她知道她該保持個世家婦人的端莊與穩重,可是雙腿好似有自己的想法,她剋制不住,只想著,快些,再快些。
得快些問清楚,裴瑕去哪了。
正月裡的那個夢,也隨著快速翻動的裙襬,不期然地襲上心頭。
沈玉嬌告訴自己,別胡思亂想,更別庸人自擾。
待趕到前院花廳,看到廳中一高一矮兩道身影,以及一個眼熟的香樟木箱籠時,沈玉嬌腳步陡然停住。
“娘子,娘子您慢些……”白蘋和秋露氣喘吁吁追上來。
廳中之人聽得這動靜,也轉過身來。
一襲暗紫色長袍的謝無陵負手而立,目光落在那疾步趕來,姿容清麗的年輕婦人身上,微暗了暗。
時隔半年,再次在這廳中相見,好似沒什麼不同,卻已是天差地別。
若是先前,他定是歡喜喚她:“嬌嬌,我回來了。”
然而此刻,他站在原地,靜靜望著她,緘默不語。
沈玉嬌的目光也與謝無陵對上,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她清楚察覺到那份詭異的異樣。
這不是謝無陵該有的樣子。
他若來見她,定會換上最鮮亮的袍子,揚起最恣意的笑。
而不是現在這般,深色袍服,面容凝重。
心頭盤桓的那份慌亂變成沉甸甸的石頭,直直朝她心口壓下來。
她勉力保持著冷靜,提步朝堂中走過去。
她看到景林消瘦的臉龐,哭紅的雙眼,以及啞聲與她行了個禮,就匆匆躲避的目光。
她也看到放在一旁的那個箱籠,的確很熟悉,是裴瑕離家時,她親自收拾的。
視線最後落向謝無陵,她唇瓣翕動,試圖問聲好,可嗓子好似被掐住,艱澀得厲害。
還是謝無陵先開了口:“許久未見,夫人別來無恙。”
他扯著嘴角牽出個笑,聲音卻很沉。
沈玉嬌掐著掌心,望著他,也笑了下:“我一切都好,謝將軍別來無恙。”
稍停,她眼睫顫動兩下,雖竭力剋制著,聲線仍是止不住發顫:“你回來了,他人呢?他應當也回來了吧。”
邊說,邊左右四周去看,低低呢喃:“怎麼都沒瞧見他,是路上有事耽誤了麼……”
謝無陵見她這般,胸口一陣沉鬱窒悶。
她這樣聰慧通透,怎會猜不到。
袍袖下的長指攏緊又松,鬆了又緊,謝無陵到底還是上前一步,啞聲道:“夫人,裴守真他……”
深深吸了一口氣,“以身殉國了。”
哪怕沈玉嬌預料到,但當殉國二字傳入耳中,仍如雷霆轟頂,腦中嗡鳴。
瑩白臉龐霎時褪去血色,纖細的身形也似被秋風刮落的葉,搖搖欲墜。
謝無陵下意識伸手去扶。
沈玉嬌避開了。
身後的婢女趕緊上前,也被她推開了。
她白著一張臉,目光閃動著,擺手道:“我沒事。”
謝無陵皺眉,堂中奴僕們也都面露憂色,臉都慘白成這樣,哪叫沒事。
可沈玉嬌不讓人扶,她只自個兒踉蹌著腳步,走到一旁的椅子坐下。
她怔怔地,面無表情地靜坐著。
像是在消化這個事實,又像三魂六魄離了軀殼。
謝無陵有些擔心,走上前,低聲喚她:“夫人,還請節哀。”
節哀麼。
沈玉嬌眸光動了動,緩緩抬起眼,望向面前的男人:“他何時……”
那個“殉”字到嘴邊,得狠狠掐緊了掌心才說出口:“是何時,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