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遙遙 作品

第 69 章 【69】

 賢妃倒在黃花梨木的圈椅上,兩隻手死死抓著扶手,胸膛因著強烈的憤恨上下起伏,再看那跪在地上,牢牢抱著自己大腿的女兒,真是越看越氣,越看越窩火。

 她閉上眼,眼不見為淨,腦仁卻是剋制不住地突突直跳。

 到底是哪裡出錯了呢?她這輩子隱忍穩重,左右逢源,如何就生養出這麼一個蠢貨。

 若是真叫這蠢貨毀了縉兒的大業,賢妃心下閃過一抹狠厲——這女兒便是不要也罷。

 她這邊殺意翻湧,壽安流著淚,哽噎道:“母妃,你把女兒交給大理寺吧。只要能保住母妃與阿兄的聲譽,女兒願意認罪。”

 賢妃聞言,雙眸陡然睜開。

 她帶著幾分審視打量著面前嬌俏年輕的臉龐,柳眉輕蹙:“你可知,若送去大理寺,你這輩子便是毀了。”

 壽安怎不知呢,可她也知到了這個地步,只能聽姑母的“以退為進”:“母妃,此事由我一人而起,決不能因我而連累你和阿兄……”

 她將長公主教她的那番“大局為重”的話說了。

 賢妃聽著,眼中漸漸浮現一絲複雜,這孩子的腦子,怎的又變得不糊塗了?

 先前是蠢了些,但這顆為她與縉兒著想的心,起碼還算赤誠。

 到底是自己的女兒,見她雙頰紅腫,趴在地上涕泗橫流的

模樣,賢妃心底又生出一絲不忍。

 沉吟良久,她抬手揉了揉額心:“別哭了。”

 壽安公主抽抽噎噎止住哭聲,小心覷著賢妃的臉色:“母…母妃……”

 賢妃深深看了她好幾眼,才道:“做錯了事,就得付出代價,這個道理,你應當明白。”

 壽安淚光顫動,臉色也泛白,強忍著心頭的恐懼:“是,女兒知道……”

 “起來吧。”

 賢妃說著,也不再看她,自顧自走到梳妝鏡前,脫了渾身的金釵首飾,又換上一身素服。

 壽安見自家母妃這副模樣,愣怔不解:“母妃,您這是?”

 賢妃擦去口脂的唇瓣輕抿,不冷不淡瞥她一眼:“隨我去紫宸宮,向你父皇告罪。”

 天下人的生死榮辱,皆繫於那一人之手。

 而這世間的黑白對錯,也不過那人的一念之間。

 既要犧牲,總得將“棄子”的價值發揮到最大。-

 與此同時,鎮南侯府,世子書房。

 小世子霍雲章錦袍玉帶,小小的人坐在寬敞的太師椅裡,身形雖單薄,面容卻透著與年齡不符的穩重,那雙清澈明亮的眼眸直直看向伏拜在面前的高大男人:“你真的想好了?”

 “想好了。”

 謝無陵抬起頭,硃色薄唇勾起,似又恢復尋常的玩世不恭:“屬下知道小郎君不捨得,但你放心,我一日為寧州軍,終身是寧州軍。日後都在長安,抬頭不見低頭見,小郎君若是有事,儘管吩咐便是。”

 霍雲章冷哼:“別往臉上貼金,誰捨不得你這惹事精!”

 謝無陵道:“那小郎君是答應了?”

 “我答不答應,有區別麼。”

 霍雲章端坐著,稚氣未脫的臉龐一片老成:“三皇子賞識你,你又願意跟隨他,入北衙神武軍,難道我還能攔著你去奔大好前程?”

 小屁孩話中的諷意太濃,謝無陵那雙桃花眸中微起波瀾,到底還是沒出聲。

 霍雲章見他不說話,頓時更氣了,也不裝大人的穩重,氣急敗壞地罵道:“你以為三皇子的賞識是什麼好事麼?我回長安之前,我祖父就與我交代過許多遍,朝中局勢煙波詭譎,變幻莫測,讓我回到長安之後,專心習武讀書,深居簡出,不要耽於嬉戲玩樂,更不要輕易在外與人結交。凡是我曾祖母不許結交的人家,我都不能與他們親近,尤其是皇室子弟,更是敬而遠之,越遠越好……”

 “你有一身好功夫,兵法也能學得通,回寧州老老實實掙軍功不成麼?非得好高騖遠,追隨著三皇子?這眼皮子怎就忒淺!你可知陛下服食丹藥,身體每況愈下,兩位皇子明爭暗鬥,最後結果,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說到此處,霍雲章從椅子跳下來,走到謝無陵面前,壓低了聲音:“此時擇主,你蠢不蠢!不是我嚇你,謝無陵,你遲早把命搭進去!”

 霍雲章與他祖父一樣,都是惜才之人,尤其從寧州到長安這幾個月的相處,他真的拿謝無陵當做心腹看待。

 他相信以他的才能,回到寧州,經由祖父霍驍親手栽培幾年,定能為大梁培養出一名猛將。

 可現下他不踏踏實實掙軍功,非要追隨三皇子,參與皇室鬥爭——

 一想到這樣的將才,最後不是死在保疆衛國的戰場上,而是犧牲在皇室權鬥之中,霍雲章真是恨鐵不成鋼,恨不得拿祖父那條龍頭鞭,狠狠將他抽醒。

 謝無陵也不是全然渾渾噩噩,無知無覺。

 好歹也在長安待了快三個月,他又是個閒不住的,成日這裡找人聊聊,那裡與人嘮嘮,對朝堂的局勢也有一定認知。

 否則在三皇子第一次發出邀約時,他也不會斷然拒絕。

 只是現下,一想到那加害沈玉嬌之人還藏在暗處,且聽三皇子所言,那人身份不一般,他就再難安心——

 哪怕裴守真的名頭再如何響亮,他也不放心將嬌嬌全然託給他。

 嬌嬌分娩那日,便是個活生生的例子。

 若不是他湊巧在,嬌嬌和孩子可能都沒了。

 屆時便是在寧州取了陳亮的狗頭,掙了更多的軍功,當上了大將軍,嬌嬌都沒了,那些又有何意義?

 謝無陵這輩子的夢想,從此至終,都是沈玉嬌。

 “小郎君,你說的屬下都明白。”

 謝無陵挺直腰背,朝他拱手:“只是人各有志,我心意已決。霍帥那邊,勞煩你幫屬下說一句,就說謝無陵有負他的栽培與期待,但他日後有任何用得著屬下的地方,屬下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霍雲章見他神情嚴肅,目光堅定,也知多說無益。

 “罷了。”

 小小少年長嘆一聲,而後彎腰,抬手將他扶起:“好歹師徒一場,但願你日後前程似錦,得償所願吧。”

 這小屁孩,這時都不忘佔他便宜。

 謝無陵失笑,卻沒反駁,起身朝他一挹:“那學生就借小夫子吉言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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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9】/晉江文學城首發

 燭火昏朦的光線下,裴瑕臉色有一瞬僵凝。

 “你…還沒睡?”

 這都已近子時,往常她早已沉入夢鄉。

 “許是午覺睡得太久,入夜了也沒多少睡意。”沈玉嬌隨口答著,一雙清凌凌的眼始終落在裴瑕的臉上,柳眉蹙起:“郎君,你別躲,讓我看看……這到底怎麼弄的?”

 哪怕簾外只留了一盞燈,光線並不明晰,但裴瑕左邊臉的紅腫太過突兀,壓根無法忽略。

 “不慎摔了一跤。”

 裴瑕偏過臉,只留右臉給沈玉嬌,眉宇間也浮現一絲罕見的窘迫:“沒什麼好看。時辰不早了,你早點歇息。”

 他轉身便要離開,蒼青色袍袖卻被扯住。

 回眸看去,只見妻子瑩白的小臉微微仰起,那雙瑩潤烏眸在燭火下瀲灩生輝:“郎君,你坐過來,讓我看看。”

 裴瑕:“………”

 雖是不願,然觸及她眸間的關懷,他薄唇抿了抿,終是在床邊坐下。

 沈玉嬌將一邊的幔帳挽上金鉤,更多燭光灑進盈滿馨香的昏暗帷帳裡,也讓她更清楚地看到裴瑕臉上的傷。

 從眼下到嘴角那一片明顯腫起,裴瑕膚色本就偏冷白,如今積了淤青,青紫深紅,斑駁地暈開,瞧著就駭人。

 “怎摔得這樣嚴重?”

 沈玉嬌眉頭皺得更深,語氣裡也是掩不住的憂心:“還好沒傷到眼睛,你明日就要下場考試,若是傷到眼,如何看清考題,又如何提筆答卷?”

 裴瑕沒出聲,只看著他的妻緊張地咬著唇,僅著牙白褻衣的嬌小身軀朝他靠近,一隻手撐著被褥,另一隻手猶猶豫豫,似想碰他的臉,又小心翼翼不敢碰:“是不是很疼?”

 裴瑕迎著她的眸,“不疼”到嘴邊轉了個彎,出口成了一個字:“嗯。”

 沈玉嬌一怔,而後嘆了聲:“瞧我問了句廢話,都這樣了,怎能不疼呢。郎君可上過藥了?”

 裴瑕道:“上過了。”

 “上過了怎麼還這樣腫?”沈玉嬌盯著眼前這張臉,既心疼又惋惜,這樣一張白璧無瑕般的英俊臉龐,陡然傷了這麼一大片,真是暴殄天物,令人心焦:“傷成這樣,明日該如何出門見人。”

 考生進場前要經過好幾道檢查,明日裴瑕頂著這樣一張臉去考場,必然會引得無數側目,沈玉嬌想想都替他尷尬:“不然明早,你塗點妝粉遮一遮?”

 裴瑕知道她是一片好意,然而聽到“傅粉”,鬼使神差想起謝無陵之前的陰陽怪氣。

 “不必。反正進了考舍,一人一間,互不妨礙。”裴瑕道:“待九日後出來,這淤青應當也散了。”

 沈玉嬌聞言,輕點了點頭:“最好如此,不然殿試時,你頂著一臉的傷去面聖,定要叫人詬病。”

 裴瑕見她連著嘆了好幾口氣,牽住她的手,放在掌心捏了捏:“玉娘不必憂心,一點小傷罷了。”

 感受到男人掌心的暖意,沈玉嬌抬起眼,認真看他:“你今日不來後院,是因著臉上的傷?”

 裴瑕濃密眼睫輕垂,堪堪遮住眼底那絲窘意:“這副樣子叫你見了,平白讓你擔心。”

 沈玉嬌心道,那現下還不是瞧見了。

 “你不回後院,我才覺得奇怪呢。”她說著,忽又想到什麼:“是了,你從我妝匣裡將那暖玉製成的玉輪取來,我替你滾一滾,將淤青滾散了,沒準能好點快些。”

 裴瑕本想說不必麻煩,但見她眸光懇切,到底還是起身,走到窗邊那座花梨木九屜梳妝檯前。

 “在最底層的抽屜裡,那個紅玉瑪瑙的。”沈玉嬌坐在床邊,探出半個身子張望:“對,就是那個。”

 裴瑕捏著那個金玉製成的小玩意,折回床邊:“這是用來做什麼的?我從未見過。”

 “這些女子閨房裡的東西,郎君哪會知道。”沈玉嬌不緊不慢解釋著:“有時晨間醒來,臉會有些浮腫,用這個推一推,上妝也更服帖些。”

 她接過那小小玉輪,雙掌焐了會兒,有了暖意,才跪坐到裴瑕身前,一隻手攀著他的肩:“郎君,你轉過來些。”

 裴瑕依言轉過去,與她面對面。

 近在咫尺的距離,他能清晰看到她臉龐細小的絨毛在暖黃燭光下,仿若一層暈開的溫婉柔光。

 “我要動了。”沈玉嬌一隻手捧住裴瑕的臉,眉眼間一片專注:“若是疼了,郎君記得說。”

 裴瑕眸光輕閃,淡淡“嗯”了聲。

 溫

暖的玉輪不輕不重地滾過臉上的淤青,有些酸脹的疼意。但她動作間拂來的淡淡馨香,宛若一劑良藥,有撫平一切痛感的奇妙力量。

 裴瑕忽的覺得,臉上掛彩,也不全然是件壞事。

 “郎君,你這傷真是摔的?”沈玉嬌蹙著眉,遲疑出聲:“我怎麼瞧著,好似是被人打的。”

 儘管腫了一片,但她分明看到有幾處淤青比較深,瞧著像是拳頭攥緊的骨節處。

 可是,一向以禮待人、修身養性的裴瑕怎麼會和人打架?

 這事的荒謬程度,不亞於太陽打西邊出來。

 聽到她發問,裴瑕沉默了。

 沈玉嬌從他的沉默中,嗅出一絲不尋常,於是又問:“你昨夜和哪位友人有約?”

 裴瑕仍是沉默。

 沈玉嬌覷著他清冷的臉色,嫣色唇瓣抿了抿,半晌,道:“是我多嘴了。”

 大抵是前一陣他對她的溫柔體貼,叫她產生錯覺,以為他們之間能像尋常夫妻那般親密無間、無話不談吧。

 裴瑕捕捉到她眼底那份迅速藏起的黯淡,心下微頓。

 這份黯然,他從前也見過。

 可那時,他覺得不必多解釋,便沒去管。

 現下想來,置之不理,何嘗不是將她越推越遠的原因。

 “是謝無陵。”

 男人清冷的嗓音在帷帳間響起。

 沈玉嬌轉動玉輪的動作陡然一頓,靜謐的空氣中,又響起一聲“蓽撥”的燈花燃爆聲。

 “玉娘?”

 裴瑕抬頭,寬大手掌攬住沈玉嬌的後腰,狹長黑眸深深望著她:“怎麼不動了,累了?”

 “沒…沒有。”

 沈玉嬌堪堪回過神,忙垂下眼,繼續推動著玉輪:“只是有些訝異,你和他什麼時候成了朋友?”

 稍頓,又頗為不解地輕喃:“他怎麼還在長安?”

 話說到這份上,裴瑕也不再瞞她,將昨日發生的一切言簡意賅說了遍。

 見沈玉嬌聽罷,整個人神思恍惚,魂兒也不知飄到哪兒去了,裴瑕眼底閃過一抹暗色。

 難道是在擔心那無賴傷得怎樣?

 是了,她的心偏得厲害,連夢裡都在喊那無賴的名。

 可她應該明白,她是他的妻,心裡也只該有他一人。

 裴瑕抬起手,一把握住眼前那隻霜雪般瑩白的細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