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遙遙 作品

第 57 章 【57】

 “是麼?”

 裴瑕朝她面上淡淡瞥了眼,也不知是信了沒信,斂袖在她對側坐下:“我看你方才眉頭緊鎖,似有深慮。可是今日赴宴,遇到什麼難事?”

 “有姨母在呢,能有什麼難事。”沈玉嬌垂著眼,避開與他對視,喃喃道:“真的只是許久未曾赴過這些應酬,有些耗費心神。”

 生怕裴瑕再問,她忙轉移話題,反問他:“郎君今日赴宴如何?我還當你要夜裡才回來。”

 裴瑕道:“外頭已經天黑。”

 沈玉嬌一怔,回身看了眼,發現窗外果然已經暮色沉沉,一片晦暗。

 “這…這麼快就天黑了。”沈玉嬌悄悄捏緊指尖,乾笑兩聲:“我回來的時候天還很亮呢。”

 裴瑕不語,只靜靜望著面前的妻子。

 到底有些心虛,沈玉嬌被他這洞若觀火的目光瞧得渾不自在,裝模作樣捻了塊糕點,吃了兩口,小聲道:“今日姨母還問起你怎麼沒是補氣益腎,帶回來給你吃。我讓廚房做了炙鹿肉,晚些就能吃了……”

 補氣益腎。

 裴瑕眼波微動,餘光輕掃過身側那低頭吃糕點的小婦人。

 她那神態,好似並不知她自己方才說了些什麼。

 這副糊里糊塗、心不在焉的模樣,難道真是累壞了?

 “姨母客氣了。”

 裴瑕執起青色蕉葉紋茶盞,清新茶香溼潤撲鼻,他嗅著茶香,緩聲道:“下回得空,我再陪你去姨母府上拜訪。”

 沈玉嬌輕輕

嗯了聲,也端了杯茶水喝。

 夫妻倆對坐著,有一搭沒一搭聊著,不多時,便有婢子是晚膳已經準備妥當。

 沈玉嬌暗暗鬆口氣,忙起身,與裴瑕一道移步去飯廳用膳。

 是日夜裡,夜闌人靜,夫妻倆躺在床帷裡。

 嗅到男人身上那縈繞的檀香氣息,沈玉嬌不覺想到午後謝無陵身上那陣馥郁沉香。

 謝無陵奔赴寧州從軍,這樣大的事,負責照看平安的裴府奴僕難道在信中從未提過麼?

 沈玉嬌覺得,金陵那邊的人肯定與裴瑕彙報過此事的,只是他並未與自己提及。

 也對,這種事,他為何要與自己提呢。

 她本就不該再與那人有再多牽扯。

 “還不困麼?”

 身側男人忽的問了句。

 沈玉嬌眼皮輕動,閉著眼,小聲道:“這就睡了……”

 帷帳內靜了兩息,而後男人側過身,伸手將她攬入懷中:“抱著,會睡得快些?”

 沈玉嬌微詫,這…是什麼邏輯。

 可這樣被他抱著,她腦中的胡思亂想果然停滯,沒多久,睏意便漸漸襲來。

 她眼皮也重了,迷迷糊糊間,額頭似是掠過一抹溫熱。

 羽毛拂過般,她也沒來及細想,就昏沉沉睡了過去。-

 自初十日在勇威候府見過謝無陵後,沈玉嬌便再沒出門。

 但原本平靜的心湖卻投入塊石頭般,漣漪不斷,難以平靜。

 她想派人去打聽霍府與錦華長公主的事,卻又怕被裴瑕注意,可不派人打聽,她又實在擔心謝無陵真的被長公主“強搶民男”收入府中.

 就在她於“打聽”與“不打聽”之間左右搖擺時,日子悄悄滑到了正月十五。

 上元佳節,皇帝與民同樂,取消宵禁,長安城迎來三日三夜的狂歡。

 這一日,城內一百零八坊內處處張燈結綵,安福門前還有高達二十丈的巨型燈輪和燈樓,以五彩斑斕的絲綢錦緞為主體,又飾以黃金白銀製成的長穗、鈴鐺、如意結,凜冽寒風一吹,金石玉塊相互碰撞,發出陣陣悅耳清脆的響聲。

 待入了夜,東西兩市數十萬盞花燈如彩雲繽紛,花形的、鳥獸形的、宮燈形的,各式各樣,琳琅滿目,直叫人瞧得眼花繚亂。

 往年每回上元燈節,沈玉嬌都會與家人一同出遊。

 去歲她嫁去聞喜,無緣見證這份熱鬧,這回隨裴瑕搬來長安,哪怕大著肚子,一入夜,她便和裴瑕乘車來了東市燈會。

 天上明月皎潔,地下人潮湧動,只見燈市裡,穿著錦繡羅衣的兒郎們,滿頭珠翠的姑娘們,摩肩接踵,歡聲笑語。

 沈玉嬌在馬車上戴好帷帽,也在裴瑕的攙扶下,下了車。

 所謂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這街上目之所及,也都是一家家、一對對結伴相遊。

 不過裴瑕輕裘錦帶,氣度不凡,甫一出現在街上,便引來不少大姑娘小媳婦的側目。

 沈玉嬌見路人頻頻投來目光,不禁打趣:“早知道應該借一頂帷帽給郎君了。”

 今日佳節,裴瑕心情也不錯,聽得妻子的調侃,牽著她的手捏了捏:“玉娘這是吃味了?”

 沈玉嬌:“啊?”

 裴瑕垂眸看她:“不想讓我被其他女子瞧見?”

 沈玉嬌反應過來,帷帽下臉頰微燙,急急否認:“我才不是那個意思,郎君堂堂兒郎,看就看麼,我又不是那等善妒之人。”

 裴瑕嘴角笑意稍斂。

 她這回答並無半分不妥,不善妒,是好事。

 然不知為何,心頭有一瞬失落。

 “郎君,大鰲山在前頭!”袍袖下的手被輕曳了下,妻子滿懷期待看向前頭:“我們過去看看吧。”

 “燈會人多雜亂,玉娘小心走散。”

 “郎君不是牽著我麼,怎會走散。”

 沈玉嬌笑道,目光卻是完全被不遠處那座流光溢彩、巧奪天工的大鰲山所吸引。

 裴瑕難得見她這般有興致,也微微笑了:“嗯,我牽著你。”

 十指相扣,夫妻倆直往那鰲山而去。

 然而剛到鰲山底下,還沒好好看一看那座鰲山的精巧設計,一個戴著崑崙奴面具的高大身影提著一盞蟹燈,迎面走來。

 沈玉嬌和裴瑕原本以為這人只是經過,未曾想那人的步子卻在他們面前停下。

 看著那似曾相識的身形,裴瑕黑眸輕眯。

 剛要叫他讓開,卻見那人將黑漆漆的面具往腦袋上一推,露出一張昳麗俊美的臉龐。

 花燈如雲,璀璨光影,謝無陵那雙好看的桃花眸輕輕彎起,他笑容燦爛:“嘿,這不是巧了麼!”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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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7】/晉江文學城首發

 看著那橫在面前的胳膊,沈玉嬌頰邊發熱。

 半年沒見,這男人還是這麼孟浪!

 偏偏他還渾然不覺般,一本正經問:“聞到沒?香不香?”

 沈玉嬌硬著頭皮:“香。”

 “那你再多聞聞?”

 謝無陵高大的身軀微傾,端的是大大方方:“隨便聞,別與我客氣。”

 湊得這樣近,這下沈玉嬌是真的聞到他身上那股馥郁香氣。

 乍一聞是蓬萊香的沉鬱溫暖,細聞有小豆蔻的辛辣熱烈,其間還摻雜一陣乾淨清爽的皂莢香,隨著男人噴薄的熱息一起湧話。”

 謝無陵見她雙頰那飛快染上的紅霞,眉心微動,心裡也癢癢的。

 真恨不得與她再親近一些。

 他斂眸,到底還是老實坐回去,想了想,又搬著板凳離她遠了些。

 起碼少聞些她身上那陣誘人心魂的香氣,免得他頭昏腦漲,情不自禁。

 “你還沒說,你怎麼會在這?”

 沈玉嬌定下心神,滿臉疑惑:“你這會兒不是應當在金陵嗎,何時來的長安?又怎麼溜進侯府,還尋到我姨母院裡?”

 “我可不是溜進來,我是光明正大隨小世子來這府上做客的。”

 儘管這處院落的確是偷偷摸摸溜進來的。

 謝無陵咳了聲,在沈玉嬌困惑的目光裡,掏出一塊腰牌:“我現在是鎮南侯府霍小世子的隨行親衛,喏,你看,這是霍府的牌子,做不得假。”

 各府的府牌皆有獨特標識,沈玉嬌只看了眼那做工,便知是真的,只是:“你怎麼會成為霍府的親衛?”

 這會兒也沒旁人,謝無陵也不瞞她,將金陵分別後的事一股腦都說了。

 “……寧州水匪大都春夏開始活動,這大冬天的待在軍中也是長蘑菇。霍帥既然賞識我,願意給我這麼好的差事,那我肯定應下。你看,這次回去升兩級,我就是隊正了,手下能管百來號人呢!”

 謝無陵眼底滿是熱切,興沖沖道:“待到四月後那些海盜出沒,我殺他們一個片甲不留,若是能擒住幾個盜匪頭領,或是運道好,直接砍了陳亮那廝的腦袋……這樣的功績,別說升校尉了,直接升到四品折衝都尉都有可能!”

 陳亮的腦袋,在謝無陵眼裡,不是人腦袋,而是一個閃著金光的四品官位。

 只要摘下那顆腦袋,他也算是有了塊墊腳磚,能離沈玉嬌近上一大步。

 沈玉嬌自也看到他黑眸中閃動的狂熱野心。

 大抵經歷過軍營磨鍊與海上搏殺,眼前的男人與半年前也變得不同。

 少了些街頭晃盪的渾噩痞氣,多了幾分叫人畏懼的凌厲殺氣。

 她也不知這算不算好事,當地痞雖渾渾噩噩卻無憂無慮、踏實自在,現下進了軍營有了更宏偉的目標,但刀頭舔血的日子,也叫他變得心狠冷冽。

 而這些改變,因她而起。

 一時間,諸般複雜的情緒如滂湃波濤般在心頭劇烈翻湧,明明屋裡爐火燒得暖融融,沈玉嬌卻覺得忽冷忽熱,一顆心也如用絲線高懸般,晃盪不止。

 “嬌嬌,你怎麼了?”

 謝無陵盯著她陡然蒼白的臉龐,濃眉擰起:“是哪裡不舒服?”

 沈玉嬌靜靜望著他,好半晌,才尋到自己的嗓音:“你…你去從軍了,那平安呢?”

 提到平安,謝無陵有點小心虛,摸了摸鼻尖:“平安有裴家留下的奶孃和老僕照顧,我把小院給他們住了,還給了柳嬸子好幾錠金子,讓她幫忙照看……裴家留的銀錢,我都交給六爺幫著保管。若是我死在了寧州,那些錢也足夠平安讀書娶媳婦了。”

 至於娶媳婦之後的事,他也管不著,孩子養大了,總得自己謀出路,不能靠著老子娘一輩子。

 見沈玉嬌蹙眉不語,謝無陵以為她生氣了,忙道:“嬌嬌,你別不高興,那孩子可乖了,我出門前和他說,爹爹掙到功名,才能將你娘帶回來。他立刻就不哭了。”

 說到這,他覷著沈玉嬌的臉色:“孩子也想你,盼著咱們一家團聚呢。”

 沈玉嬌眼睫輕顫了顫,心頭五味雜陳,到底還是無法責怪謝無陵,只輕嘆道:“……待到天氣暖和了,我與…他商量一下,將孩子接回來吧。”

 她口中的“他”,讓謝無陵面色一僵。

 搭在膝頭的拳頭不動聲色地攏起,他悶聲道:“有柳嬸子那麼多人照看,你也不必急著接回來。終歸孩子三歲之後才啟蒙,保不齊我今年就能摘了陳亮的腦袋,升了四品折衝都尉?若我有了自己的府邸,自會把他帶到身邊教養。”

 “殺匪是那樣容易的

事麼?我雖不清楚寧州那邊到底是個什麼情況,但一顆人頭就換個四品官,你說的那個陳亮,絕非等閒之輩。”

 沈玉嬌抿了抿唇,眸帶憂色望著他:“不然你還是回金陵吧。戰場瞬息萬變,命在旦夕,你何苦要去冒這個險,受這個罪?裴家給你留的那些銀錢,應當夠你餘生安穩……”

 話未說完,對座的男人蹙眉:“難道在你眼中,我謝無陵是那等貪生怕死、賣妻求榮之人?”

 沈玉嬌一怔,有些迷茫,她方才有這樣說麼?

 “你既嫁給了我,便是我謝無陵的妻。要不是那姓裴仗著權勢,非將你從我身邊奪走,這會兒咱們在金陵小日子不知過得多美。”

 提到裴瑕,謝無陵後槽牙就發癢,結實的拳頭也捏緊,恨恨道:“不就是權勢麼?他們裴家往前十幾代,不也是個窮書生,只是運氣好,跟對了皇帝發了家,一代代才有了現在的權勢地位。我謝無陵出生卑賤,也不知往上數的祖宗是哪位,打鐵的、編鞋的、做木匠的?但那又如何,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既然我往上沒有爭氣的祖宗,我自己便做那個爭氣的祖宗,掙一份功業,攢一份家底,讓我之後姓謝的子孫後代都受我的福廕庇佑!嬌嬌,你曾與我說,我叫謝無陵,便是這世上沒我翻不過去的山,過不去的坎,你說的我都記得。”

 他抬手拍了拍心口,神色是極少見的嚴肅端正:“我每個字都記在心裡,死也絕不會忘。”

 沈玉嬌聽得他這番豪言壯語,既驚愕於他還記得自己說過的那些話,甚至還知道“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又觸動於他這份遠大志向以及為此踐行的毅力。

 眼前這個謝無陵,真的不一樣了。

 唇瓣輕動兩下,她遲疑著,想再勸,卻又不知該如何勸。

 有壯志是好事,可她……更願他能平安。

 他雖未提及與盜匪廝殺的危險,但她閉著眼睛都能想象,那是何等的兇險可怕。不同於地痞混混間的拳腳鬥毆,戰場上可是實打實的刀劍無眼,隨便一刀下來,輕則斷胳膊斷腿,重則一命嗚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