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六九齡 作品

第 40 章 這是一種語言的藝...

 八月尾聲,殘雲收盡夏暑,秋雨帶來涼風。

 沈持在貢院聽講已月餘,瘦了一圈,長高一截,拿出帶來的秋裝換上,褲腿竟短了,要露出腳脖子來。

 正等著放假那日出去找裁縫鋪子做身衣裳,江家的僕人來探望江載雪,順帶捎來了沈家給沈持的包袱,裡面放著兩套衣裳,還有一雙鞋襪,三塊手帕,全是簇新的,但陣腳卻不算極工整,不像他娘朱氏的活兒。

 倒像是剛學了兩三年針線的堂妹沈瑩做的。當朝百姓家裡的女子拿針線早,五六歲開始跟著孃親縫縫補補,十來歲會做衣裳鞋襪,是為女紅。

 有不讓在家吃閒飯的意思。

 “沈小郎君,”江家的僕人交給他的時候說道:“沈捕頭讓我給你帶個話兒,說你那兩個妹子也都上學去了。”

 沈瑩和沈知朵去上學了?

 到底還是說動了他爺沈山。想來沈瑩做了這些針線來謝他,真是辛苦她了。

 沈持謝過他,又問:“你見著我爹了?他的腿好了沒有?”

 僕人說道:“沈捕頭已在縣衙當差,沈小郎君放心吧。”

 江家你生病了,好了沒有?快告訴阿孃。”

 消息傳回去的晚,她得知後立馬趕來。

 裴惟:“幸得沈兄悉心照料,早好了。”

 都是十多天前的事了。

 裴夫人眼淚汪汪地看著沈持:“多謝你照顧惟兒,”接下道:“我和裴兄同窗摯友,出門在外相互照應是應當的,夫人不要客氣。”

 “真叫我不知道該怎麼謝你,”裴夫人帶著淚花笑了:“你要是用得著的地方,儘管說。”

 沈持:“先謝謝夫人了。”

 裴夫人後沈家的三個女娃兒都在私塾師從女夫子唸書,納罕之餘送了一匹十樣錦給沈家,以示對沈持的感謝。

 濃粉色的料子,正適合沈家三個女娃兒的歲數。大房楊氏狠狠心用那匹布料裁了三套衣裳,給沈瑩姊妹上學穿,新衣上身,滌盪了女娃兒身上的幾分村氣,果然是人靠衣裝,老劉氏叫一聲:“乖乖,個個都成小姐了。”

 沈山眯著眼看了看孫女,忍不住咧嘴笑起來,沈家的日子是越過越有奔頭了。

 他回頭踹了一腳癱在藤椅上的沈涼:“老三,走,下地幹活去。”孫兒輩都在往上走,不能容小兒子再懶下去了。

 秦州府貢院。

 九月初八,這天鄒夫子在講五經之一的《春秋》,講到精彩處,忽然真州案首黃彥霖提問與講課不相關的內容:“夫子,什麼叫‘春秋筆法’?”

 春秋筆法裡的“春秋”確實是《春秋》裡的“春秋”,但春秋筆法和《春秋》的內容關係不大,這要從《春秋》的成書說起。

 《春秋》是孔子根據三家分晉之前三百多年間的歷史刪減編輯而成的史書,那會兒,各國的歷史、人物、事件的素材都寫在竹簡上,《史記》這樣講:“至於為《春秋》,筆則筆,削則削。1”

 啥意思。

 “筆則筆”就是孔子看到他願意看的便把竹簡上保留下來,收錄編輯在《春秋》之中,“削則削”就是他不喜歡的事情,用小刀削把竹簡上的皮刮掉,這樣字就沒了。就沒有收錄在書中。

 《春秋》裡都是史實,敘述性的,孔子沒有加一句評價,但是他的喜好,卻都以收錄或者削去的形式呈現出來了,這就是後來寫史、寫文章著名的春秋筆法。

 比如司馬遷記錄漢史,拿呂雉來說,《史記》中只寫她殺大臣、殺情敵、殺皇子,沒有一件好事,但也沒有捏造,直直給她打上了狠毒的標籤。

 從此被歷史定格,好像到了後世都沒有翻身。

 但是你看呂雉執掌天下的十幾年,天下太平國庫充盈上啟文景之治,老百姓受苦了嗎?沒有。所以說呂雉除了狠毒一無是處嗎?那也不是。

 但史書中沒有記載。

 這就是春秋筆法的厲害之處,寫一個人,一件事,作者想褒便挑好的事來寫,想貶,就挑不好的事著墨,不寫一句評論,但憎惡已在文中。

 這是一種語言的藝術。

 鄒敏聽完黃彥霖的提問,面色微沉,說道:“春秋筆法是曲筆,科舉文章若用此法,寫得好是圓熟,寫得不好就淪為刻意追求機巧,不是我瞧不起諸位學生,而是你們當中還沒有人能駕馭。”

 黃彥霖訕訕低頭。

 他又道:“你們當中有些人做八股文,學著春秋筆法拐到時事上,竟有人暗暗諷刺史家女將,”鄒敏有些生氣:“大言不慚妄加評論戰事,要是在科考中,遇上脾氣不好的閱卷官直接把你卷子一扔,想考取名次就難了啊。”

 有些學生年輕氣盛,動輒在文章中明裡暗裡諷刺這個那個,可笑。

 鄒敏垂下眼皮看了沈持一眼:“沈持近來的文章多在短小精煉上下功夫,文字簡潔明白,沒那麼多機巧,就不錯,你們課後可找他多切磋切磋。”

 別光想著今兒靠春秋筆法取勝,明兒寫得花團錦簇拔得頭籌,難免捨本逐末。

 沈持:“……”

 他懂,寫科舉文章少帶個人情緒。省得寫上頭,義憤填膺洋洋灑灑一通輸出,對的不對的,運氣不好容易讓閱卷官破防。

 反正他不愛輸出,每一句都謹守繩墨,一切以聖人的觀點為中心闡述,想氣到閱卷官都難吧。

 嘿嘿,他啊,真是個機靈鬼。

 這堂課結束,次日放假休息,恰好是九月初九重陽節。

 同窗們約定去秦州府附近的山上登高賞菊花,飲酒,作詩……反正聽起朝廷在西南打了勝仗,史玉皎小將軍班師回朝——上回去黔州府是替她兄長,打著史玉蛟的名號,這次回京受賞,從今往後名正言順鎮守邊關,不叫言官們成日嚼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