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昀 作品

第 54 章 他在怕什麼

 哪知到了半夜,徐雲棲被陳嬤嬤搖醒,

 “少奶奶,快醒醒,出事了。”

 徐雲棲迷迷糊糊睜眼,“什麼事?”

 陳嬤嬤匆匆點了一盞琉璃燈,先取來她的外衫,一面給她穿,一面道,

 “宮裡來人了,今日陛下留著幾位老王爺在奉天殿用晚膳,老齊王殿下吃多了甜食,如今人昏厥在奉天殿,陛下有旨,請您趕快入宮!”

 徐雲棲心神一凝,

 機會來了。

 陛下既然傳召她,也定傳召了範如季。

 不多時,徐雲棲帶著銀杏穿戴整潔,出了清暉園。

 熙王親自等在大廳,見她面上倦色未褪,纖細的身子裹著一件銀色披風,顯得十分單薄,心生愧疚,

 “好孩子,難為你了,情況緊急,那老齊王府的世子親自來接,你看在陛下的面子上,切莫與齊王計較,先把人救過來。”

 徐雲棲屈膝道是。

 熙王送她出門,等著她登上宮車方回屋。

 夜深,月銀如紗浩瀚地鋪滿整個蒼穹,街道幾無人煙,只有少許府邸宴席未靡,待入了東華門,又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整座皇宮燈火通明,侍衛來回穿梭,遠遠聽到鼎沸的人聲,該是來自奉天殿的方向。

 大約是怕徐雲棲走得慢,皇帝準侍衛抬了個轎攆來,急急忙忙載著徐雲棲往奉天殿去,可憐銀杏沒這個待遇,小丫頭跟著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徐雲棲怕她累壞了,接過了她的醫箱,直到奉天殿腳下,侍衛方才將徐雲棲放下來,

 那為首的羽林衛中郎將擦著汗,接過徐雲棲手中的醫箱,領著主僕二人往上走,

 “除了陛下,從無人抬轎入奉天殿,郡王妃是第一人。”

 徐雲棲失笑,“陛下寬宏,我愧不敢當。”

 奉天殿內燈火煌煌,人頭攢動,嗡聲不斷,徐雲棲進去時,便見皇帝垂首坐在龍椅上,在他腳下不遠處,用屏風圍出一隅之地,旁邊擠著幾位太醫,可見那老齊王被安置在屏風內,除此之外,殿內聚了不少皇親與大臣,其中便有荀允和。

 瞧見女兒風塵僕僕跨入大殿,荀允和連忙迎過來,

 “雲棲。”

 徐雲棲看了他一眼,稍稍頷首,便上前朝皇帝請安,皇帝顯然被齊王的事嚇得不輕,扶著額神色極是疲憊,只朝屏風處指了指,示意她過去,徐雲棲急忙帶著銀杏繞進屏風。

 屏風內點了數盞宮燈,巴掌大的地兒被照得透亮,只見老齊王直挺挺躺在軟塌上,看神情已是奄奄一息,範如季正蹲在塌前給他把脈,賀太醫瞧見她,趕忙把位置讓出來,“荀大夫,快些來看看。”

 徐雲棲走過去,範如季不曾回頭看她一眼,徐雲棲坐在他身側,輕聲道,

 “範太醫,把脈如何?”

 範太醫眉頭蹙得老緊,“血栓血堵,情況危急。”

 老齊王臉色已覆

著一層青氣,顯然是危在旦夕,她立即道,“您讓開,我來施針。”

 範如季一聽這話,猛地看她一眼,眼底深處裹著濃濃的銳氣,細辨還藏著一絲惶恐。

 不等範如季反應,外頭已傳來皇帝冷沉的嗓音,

 “範卿,讓她診治。”

 範如季嚥了好幾下嗓,警惕地盯著徐雲棲,遲遲沒動,這下賀太醫和韓林顧不上了,一左一右將他架開,徐雲棲二話不說上前,吩咐銀杏做準備,主僕二人開始施針救人。

 這邊賀太醫怕範太醫擠兌徐雲棲,趕忙拽著他胳膊低聲勸解,

 “您老可別犯糊塗,老齊王的病一直是您治的,若今日在奉天殿出了事,您也難辭其咎。”

 範如季倒是比他想象中要冷靜,低聲回,“老齊王的病我早就稟明陛下,陛下心知肚明,怨不上我。”

 賀太醫噎了下,“今日中秋,讓人死在這裡,陛下必定震怒。”

 範如季壓根一個字都聽不進去,只一雙龜裂的眸死死盯著徐雲棲,只見那雙纖細的玉手,從容地捻起一根長針,對準老齊王胸口的方向扎去,

 一根,兩根,三根.

 乾在上,代表天,坤在下,代表地,巽針下,柔如春風,隨風而順,震針出,淤血排出,雷火交疊,起死回生。

 十三針!

 她怎麼會十三針!

 範如季整個人如遭雷擊,臉上的血色褪得乾乾淨淨,他甚至連顫抖都忘了,掌心的汗一層層往外冒。

 三十年了,十三針竟然重現江湖。

 也不知僵了多久,只覺徐雲棲那雙手跟無影針似的在他眼前晃來晃去,跟記憶深處的畫面深深交疊。

 驟然間,老齊王突然抽搐了一下,緊接著大口大口淤血往外吐,嚇了在場太醫們一跳,賀太醫趕忙撲過去,按住他的胳膊,惶恐地看著徐雲棲,

 “怎麼回事?”

 徐雲棲神色鎮定解釋,“這是在排淤血!”

 這時,外頭的皇帝並荀允和等人紛紛湧過來,一時屏風內被圍得水洩不通。

 可惜不等皇帝垂問,範如季突然將她紮在老齊王胸口的五針給抽離,並迅速將之折斷箍在掌心,指著她怒道,

 “放肆,你是想害老王爺的命嗎?”

 徐雲棲吃驚地盯著他,眼底交織著幾分狐疑,她慢慢站起來,“他體內淤血堵塞,必須先排清”

 不等她說完,範如季扭頭與皇帝道,“陛下,不是這樣的,依照臣方才的法子便可挽救老王爺的命,臣方才已餵了虎狼之藥下去,若荀大夫再施針,恐氣血亂竄,令老齊王窒息而死”

 一個是太醫院最負盛名的院使,是跟隨多年的心腹,一個是出手果斷針灸出神入化的孫媳婦,皇帝一時不知該信誰。

 徐雲棲看向範如季掌心,只見他將銀針深深嵌入肉裡,血順著掌紋往下滴落。

 毀了她的針,不想她施展十三針,他在怕什麼?

 作者有話要說

 抱歉抱歉,晚了,三百個紅包麼麼噠

 不給徐雲棲拒絕的機會,荀允和抬手拽住女兒的手腕,牽著她往內閣走,大庭廣眾之下,徐雲棲不可能與他爭執,遂跟了過去。

 內閣在午門之東,往北毗鄰奉天殿,往南出午門接六部衙門等官署區,一進去,裡面熙熙攘攘,有各色品階的官員在此忙碌,更有不少內侍穿梭其間,人人手捧文書神色匆匆,好不忙碌。

 在一聲一遞的“荀閣老”中,父女二人沿著廳堂往衙內去,直至三進院子最深處荀允和的值房,與此同時,韓林與銀杏也被一名內侍引著在倒座房歇響用膳。

 荀允和先將徐雲棲引進去,便親自掩上門,徐雲棲立在桌案前,已聞得屋子裡飄著絲絲縷縷的菜香,荀允和回過眸見她站著不動,先上前用手帕淨了淨手,又親自揭開罩蓋,七八樣精美的佳餚擺在桌案。

 鼓凳已放好,只留了她一人的位置。

 荀允和打溼了手帕遞過來,“囡囡,先填飽肚子。”

 徐雲棲餘光落在他手腕,他手掌很是寬大,手指纖長,指腹微微粗糲,其中一處還看得出昨日給他扎針的針眼,徐雲棲沉默片刻,接過來淨了手便坐下用膳。

 菜香清冽,溫度適宜,該是剛出鍋不久,說明他已精確掌握了她行蹤,便及時備好午膳。

 徐雲棲默不作聲吃著。

 荀允和見她如此,滿意地笑了笑,慢慢來到她對面的圈椅坐下,咳嗽並未好全,又怕叨擾女兒用膳,一直忍著。

 荀允和注意力都在她的筷子,他試圖窺出徐雲棲的喜好,可惜徐雲棲這人從不挑食,桌上的菜她雨露均霑,一盞茶功夫,徐雲棲填飽肚子,而這時,荀允和已及時遞了一杯茶過來。

 剛用完膳,還不宜飲茶,茶杯滾燙,徐雲棲握著沒動,那一絲炙熱順著肌膚透過來,一點點往上攀爬,徐雲棲垂著眼淡聲開口,“謝謝您。”

 荀允和知道女兒沒有心思跟他攀談,便選擇開門見山,

 “爹爹今日見

了徐科。”

 徐雲棲一愣,這才看向他,遲鈍了下問道,“然後呢?”

 荀允和道,“我贈了一莊子給他,算是還了他予你落腳之恩,從此你與徐家再無瓜葛。”荀允和小心打量女兒神色,擔心她怪他自作主張。

 徐雲棲聽到這句話,眉目慢慢垂下來,濃密的鴉羽將她雙眸掩得嚴嚴實實,荀允和窺不出她的心境。

 徐雲棲雙手交握在茶盞,再次點頭,“謝謝您。”語氣比方才要輕一些。

 她從來沒有告訴任何人,她並不想去徐家,小的時候不想,長大後也不想,她無比慶幸當初母親將她留在鄉下,跟著外祖父才是她這輩子最自由最快樂的時候,她喜歡雲遊四海,遍覽河山。

 如果不是為了尋外祖父,她大概不會入京。

 不過徐科與她無任何血緣,對她也算仁至義盡,她始終心存感激,感激徐科給了母親安穩的日子,讓她和外祖父無後顧之憂。

 荀允和見她沒有牴觸,心裡鬆了一口氣,

 “還有一件事”荀允和說這話時,雙手搭在膝蓋上握了握,明顯十分緊張,也斟酌了許久,

 “抱歉,囡囡,我實在無法容忍你的名字記在徐家家譜,故而我讓徐科將你除名,宗人府的戶籍簿上我也打算改過來,你看如何?”

 徐雲棲出嫁後,名籍已歸宗人府管,檔案記載依舊是徐科之女,荀允和豈能坐視不改,哪怕雲棲不肯記在他名下,也不能記徐科。

 徐雲棲聞言發出一聲無奈的輕嘆,荀允和聽得這聲輕嘆,神情不自覺繃緊,就在他以為女兒可能生氣動怒甚至責問他時,徐雲棲慢慢抬起眼,眼底甚至有一絲若有如無的笑意。

 “如果這麼做,能讓您高興一些,且釋懷一些,並不再與他們夫婦糾葛的話,我這邊沒有異議。”

 我這邊沒有異議。

 荀允和看著對面雲淡風輕的女兒,心裡繃著那根筋就這麼轟然一斷,

 他當然不會認為徐雲棲這是原諒他或者接受她,她只是不在乎而已。

 細細密密的酸楚跟藤蔓一般纏繞在心間,越箍越緊,難過得他喘不過氣來。

 他寧可她罵他一頓,怨他識人不明,恨他離棄了她,而不是像眼前這樣,於她無關緊要。

 茶盞已沒那麼燙,徐雲棲輕輕抿了一口,“如果您沒有別的事,我要走了”

 她擱下茶盞起身,轉身準備邁步。

 荀允和突然快步繞過來,攔在她跟前,父女倆差點撞在一處,徐雲棲往後退了一步,抬目望著他,荀允和整個人像是隨時可能崩掉的弦,雙目凌厲而深邃,

 “雲棲,你以前不是這樣的。”高興了會笑,委屈了會哭,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無慾無求。

 徐雲棲一眼看穿他的心思,

 “我知道您在想什麼,您恨不得我罵你怨你,那我告訴你,我已經怨過了,在我四歲那年,五歲那年,或者到七八歲還不懂事的時候,我怨過了.”

 “人總要慢慢長大的對不對?”

 就是這樣一句話,像刀鋒一般將他抵在牆角,讓他成為無計可施的困獸,荀允和雙手覆額,險些老淚縱橫。

 看著他痛苦得無以復加,徐雲棲嘆了一聲,輕輕安慰,“我早就走出來了,現在,您也要慢慢走出來。”

 荀允和猛吸了一口氣,緩緩平復,忍不住問她,“十五年裡,你可曾想起過爹爹?”

 徐雲棲對上他猩紅的雙目,舌尖在齒關抵了抵,平靜回,“您走得太早了,我什麼都記不清了。”

 荀允和苦笑一聲,雲棲說得對,再沉迷於過去沒有任何意義,他要關心的是女兒未來,

 眼看她頭頂太醫梁帽被他撞歪了,他定了定神,抬手替她扶正,露出酸澀的笑,“雲棲,爹爹從來都惦記著你,過去是,往後也是。”

 說完,荀允和親自將門推開,像個送孩子出門的父親,溫聲道,“好了,我們雲棲可以去忙了。”

 語氣帶著朝陽般的溫煦甚至寵溺。

 徐雲棲愣了愣神,隨後緩步踏出門檻。

 離開內閣,回了太醫院,已是申時初,此時的太陽斜斜從庭外射進來一束光,一人揹著一個行囊,停駐在正廳,自有小吏趕忙上前接過他的包袱,另一人撐起一件象徵四品太醫院院使的官服過來,替他穿戴,等到那人慢慢繫好衣領,轉過身來時,徐雲棲看清了他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