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昀 作品

第 39 章 囡囡,再給爹爹一...

 皇帝心情複雜地看著他,手指輕輕叩著桌案問,

 “敲登聞鼓的是誰?”

 子不言父之過,徐雲棲狀告當朝首輔,對朝局頗有影響,皇帝心生不喜。

 裴沐珩慢騰騰看了他一眼,回道,“是岳母章氏身邊的嬤嬤,替主鳴冤。”

 那皇帝無話可說。

 為什麼到現在鳴冤,原因也很簡單,前不久荀允和舉辦壽宴,大約是不小心被章氏看出了端倪,心中憤懣這才遣人擊鼓鳴冤,恰恰那荀夫人也認出章氏,兩廂各自行動,手段高下立判,人品如何也一目瞭然。

 “這葉老翰林怎麼養出這樣的女兒!”皇帝面露嫌惡,又吩咐劉希文,“去告訴蕭御,葉家諸人一併問罪。”葉氏這是將父親身後名和葉家聲譽敗了個乾淨。

 “此事,你事先知情嗎?”皇帝悠悠往裴沐珩心口插了一刀。

 裴沐珩露出苦笑,“孫兒不知。”

 皇帝倒也沒懷疑他,以裴沐珩之心性,不會弄得人盡皆知,讓荀允和下不了臺。

 這麼一想,皇帝看著孫兒不免帶了幾分同情,

 “你媳婦要整治她父親,事先沒與你通氣?”

 裴沐珩筆直地跪著,不想回他這話。

 皇帝難得見孫兒吃癟,鬱悶一日的心情一掃而空,起身撫了撫他的肩,大笑離去。

 *

 皇帝沒能撤了荀允和的首輔之職,在裴沐珩預料之外,既然皇帝保全了荀允和,那麼熙王府便得做出反應了,這些年皇帝雖然不太待見熙王,卻允了熙王巡兵之權,每年熙王奉旨去各地巡視,安撫軍心,查檢軍政。

 眼下秦王暗中與十二王較勁,裴沐珩不想因荀允和而被冒然推上風尖浪口,唯一的法子,便是以退為進明哲保身,是以裴沐珩回去便勸熙王上繳那塊巡兵的令牌。

 熙王也照做,此是後話。

 荀允和這廂回了府後,清瘦的身子陷在躺椅上便再也起不來。

 老僕捧了茶他不喝,煮了粥也不進一口,無聲無息躺在那裡,如同死人一般。

 老僕伺候他多年,見他如此,跪在跟前泣不成聲,

 “老爺,您心裡難受,老奴感同身受,如今大小姐不肯認您,夫人也嫁為人婦,您心裡嘔得慌,老奴都明白的,可比起她們娘倆活著,什麼事都不算事對不對?您如今有這樣的身份地位,想要什麼唾手可得,可別這般苦了自個兒。”

 荀允和聽了這話,眼眶一痛,側了側臉。

 老奴見他聽了進去,揩了揩淚,繼續望著他道,

 “這十幾年您風光,只有老奴明白,您沒了夫人和大小姐,心裡那股精氣神沒了,便沒日沒夜撲在朝廷”

 “現在好了,大小姐就在隔壁,往後日子長著,總有父女團聚的一日。”

 荀允和大約是被他說動,稍稍直起了身。

 老僕趕忙遞上去一碗參湯,荀允和飲盡,問起荀念樨在獄中的事。

 老僕又哭了,“少爺遣人帶話給您,說他願意為母贖罪,請您不要擔心他。”

 “老奴已打點了衣裳銀兩給他,他在牢裡不會受罪的,再過一段時日等案子欽定,老奴再安排人沿路護送他出京。”

 荀允和閉了閉眼,終究是什麼都沒說。

 *

 比起荀府空空蕩蕩寂如無人,隔壁熙王府可就熱鬧了。

 熙王妃的藥油用完了,三日沒推筋,頭風又若隱若現,郝嬤嬤夜裡正犯愁,心想著明日怕是又得厚著臉皮去尋徐雲棲要油,這會兒一

婆子神神秘秘繞了進來,

 “王妃出事了!”

 熙王妃最不喜人賣關子,倚在塌上冷著臉問,“有什麼話快說。”

 郝嬤嬤也連忙問,“可是五小姐他們回來了?”

 “正是呢,”婆子滿臉津津樂道,

 “五小姐剛回府,正在垂花門遇見二少奶奶說起了青山寺的事,老奴聽了一嘴,原來今日青山寺出大新聞了”

 旋即便撿著重要的說給熙王妃聽。

 熙王妃一聽那荀夫人原來只是個外室,這些年靠著殺了原配妻子上位,簡直嚇蒙了。

 她此生最厭惡那等自輕自賤的女子,回想自己過去曾與荀夫人姐妹相稱,忍不住將剛吃不久的晚膳給嘔出來了,

 “那雲靈不,那荀雲靈呢?她又是怎麼回事?”

 “還能怎麼回事?跟著她娘一丘之貉唄,聽說人如今被關在大理寺的牢獄,沒多久便進入掖庭服罪。”

 熙王妃臉色很不好看,過去她沒少摟著荀雲靈喊心肝,如今一想,心裡跟吃了蒼蠅般噁心。

 郝嬤嬤連忙勸她,“王妃切莫動怒,這點事不值當您生氣,甭說您,便是那荀大人不也被那枕邊人給矇騙了嘛,話說那葉氏性子和善溫婉,又是出身名門,這些年在京城名聲甚好,誰能料到她背地裡這樣壞呢。”

 熙王妃喝了兩口茶,安撫了下鬱悶的心。

 緊接著那婆子又道,“這些都還不是最重要的,王妃可知那荀府真正的嫡出大小姐是誰?”

 郝嬤嬤和熙王妃均被她勾起了好奇心。

 “是誰,快說!”

 婆子嚥了一口唾沫,“是咱們三少奶奶呀!”

 這話一落,熙王妃腦門如同被人狠狠一擊,手中茶盞失聲而落。

 “王妃,王妃!”

 有人將她攙起,有人幫著將潑灑的水漬拍下,一頓手忙腳亂。

 裴沐珊進來時,便見自己母親呆如木雞坐在那裡,任由僕人服侍著換衣裳。

 她幸災樂禍踱步過去,故意將臉蛋湊去熙王妃跟前,

 “恭喜娘,賀喜娘,您終於如願以償與荀閣老做親家了!”

 熙王妃沒好氣地剜了她一眼。

 裴沐珊吐了吐舌,大喇喇坐到過去熙王的位置,頗有一種替嫂嫂揚眉吐氣的感覺,然後她開始清嗓子賣力表演,

 先是繪聲繪色將徐雲棲所為告訴熙王妃,到最後側眸看著母親,

 “娘您知道嗎?嫂嫂可厲害了,那荀閣老痛苦萬分恨不得當場就認了她這個女兒。”

 “你猜嫂嫂怎麼著?嘿,閣老有什麼了不起,她才不稀罕呢,她還就樂意做個小門小戶之女,高高興興行醫濟世。”

 熙王妃哪能不知女兒這是在陰陽怪氣擠兌自己,她面無表情斥了一句,

 “行了,累了一日,你去歇著吧。”

 裴沐珊嘿嘿一笑,臨走時還不忘問了一句,

 “娘,這樣的媳婦,還和離麼?”

 熙王妃氣得拿著引枕扔了她一臉。

 *

 徐雲棲這一夜睡得沉,夢裡總聽見外祖父在雲霧裡喚她,徐雲棲問他你到底是誰,你姓甚名誰,他偏又不說話了,徐雲棲驚醒時,渾身冒著冷汗。

 身側遞過來一方帕子,有人溫聲問道,“做噩夢了?”

 徐雲棲側過眸對上他溫煦的雙眸,一下子呆住了。

 “三爺,你不去上朝嗎?”

 過去裴沐珩早出晚歸,徐雲棲從來沒有哪日醒來時看到他躺在身邊。

 裴沐珩見她額尖冒出豆大的汗珠,親自替她擦拭,“我今日告假了。”

 徐雲棲愣了一會兒也漸漸緩過來。

 她昨日弄出那麼大動靜,對他一定造成不小影響。

 “我這是連累了你?”

 裴沐珩心情頗有些複雜,雖說此事並未大肆聲張,可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都已經知曉,他成了荀允和的女婿,朝局猝不及防發生變化。

 對於志在奪嫡的熙王府來說,有當朝首輔做奧援,便不只是如虎添翼這麼簡單。

 妻子用“連累”二字,裴沐珩都不知怎麼答她,

 他抬手撫了撫她眉心的褶皺,

 “陛下並沒有斥責荀大人,依舊保留他首輔之位。”

 徐雲棲頗有些意外,不過也與她無關就是了,她哦了一聲不再多問。

 夫妻倆一前一後進了浴室梳洗,剛出來,陳嬤嬤慌忙進來告訴她,

 “方才徐府遣了人來,說是岳家太太病下了。”

 徐雲棲臉色一變,匆匆用了早膳,帶著銀杏立即登車前往徐府。

 章氏是被氣病的,昨夜回來人就很不好,想起那胖嬸與她情誼甚篤,胖妞也活潑可愛,就這麼被丟了命,她恨不得將那葉氏千刀萬剮,自然而然便將怒火牽到荀允和身上,怒意剛起,想起他被人矇騙多年,可恨又可憐,章氏那股子火又莫名消散了,他果真還活著,果真成了人上人的首輔,章氏淒厲地笑

了一陣,種種情緒絞在心口,最後五內空空,只剩下一抹惘然。

 徐雲棲給她把了脈,開了個安神養心的方子,“昨夜的事都告訴徐伯伯了?”

 章氏躺在塌上,閉著眼搖頭,“沒有,我不知道該如何跟他說。”

 城中諸人都以為荀允和那對妻女已死,只有少數人知曉實情,以徐科在朝中的資歷還接觸不到上層秘密,不過也晚不了多久,最多幾日真相便到他耳邊。

 徐雲棲鄭重道,“我勸您主動告訴他,也比事後他來質問的好,您主動告之,他便知您一片心都在這個家,信任他守護他,外界再多的謠言自然撼不動你們夫妻。”

 章氏眼神輕顫著,“你說的有理,他去通州督渠去了,等回來我就告訴他。”

 徐雲棲之所以事先沒與章氏通氣,一來怕她沉不住氣露了餡,二來,也是想讓她親眼看看荀允和的真面目。

 但她終究低估了這樁事對母親震撼。

 雖說她與章氏是親生母女,性情卻大為不同。

 “母親,人要往前看。”她只能這樣勸道。

 章氏深吸一口氣,慢慢撐著身坐起來一些,靠著引枕露出虛弱的笑,

 “你放心,我知道輕重。”

 章氏晦澀地笑了笑,“看我性子軟,適合找個老實人過踏實日子,最開始便不同意這門親。”

 徐雲棲很無奈道,“他當初也不同意您跟徐伯伯,您不也沒聽麼?”

 章氏微有哽塞,那個時候她跌落山崖,徐科對著她又是背又是抱的,方能把她從泥濘裡救出來,以世俗之見,她與徐科已有了肌膚之親,可因著當時被荀羽弄得心灰意冷,她哪裡肯嫁人,那徐科對她一見鍾情,觀她有旺夫之相,跪下來求親。

 彼時秀水村的瘟疫案驚動了上官,縣城來了不少錦衣衛,父親態度十分堅決,連夜帶著她們母女往南去,徐科死纏爛打,一路尾隨。

 也不知中途出了什麼事,父親消失了一陣,將她和囡囡託付給徐科,徐科帶著她們回了洪湖老家,徐家原來是個商戶,在當地十分富有,徐科許諾帶著她過安穩日子,起先徐家是接納囡囡的,可囡囡日也哭,夜也哭,非鬧著要爹爹,她不得法,等再次見到父親時,就把囡囡交給了他。

 如今想來,過往的一切仿若浮生一場大夢,她昨夜聽到荀羽的嗓音時,怔愣了好久好久,終究是物是人非。

 “我想你外祖父了,下午你陪我去給他上一炷香吧。”

 章氏在附近的白安寺給章老爺子捐了塊往生牌,她時常去祭拜。

 徐雲棲始終不信外祖父就這麼死了,故而一直不肯去,但今日她罕見答應了章氏。

 陪著母親在徐府用了午膳,休息了不到兩刻鐘,便啟程前往白安寺。

 路上小女兒徐若與小兒子徐京也騎馬隨行,徐若性子調皮,時不時要擠兌哥哥幾句,徐京卻好脾氣地照單全收。

 快到白安寺時,徐雲棲瞧見附近有個藥鋪,她恰巧府上缺了幾味藥,便提前下車,

 “母親帶著弟弟妹妹先去,我稍後便來。”

 章氏由她,

 不一會,馬車抵達白安寺山門外,白安寺並不大,卻因處在熙熙攘攘的市集中,每日也有不少人來上香,章氏身子弱,徐京主動攙上母親,那一頭徐若已蹦蹦跳跳跨進上門,打頭陣去了。

 一輛低調的馬車停在不遠處,簾幕掀開,露出荀允和消瘦的面容,

 遠處的婦人梳著一百合髻,穿著一件湖藍的緙絲薄褙,背影纖弱秀美,她偶爾側眸與兒子說上一句話,熟悉的眉眼一晃而過,荀允和的心猛地一陣抽搐,雙目刺痛般泛紅。

 就在這時,眼前光線一暗,一道身影攔了過來。

 荀允和再抬眼,便與徐雲棲視線對了個正著。

 荀允和愣了一下,迫不及待掀簾而下,他踉蹌兩步來到徐雲棲跟前。

 彼時午時剛過,陽光熾熱,馬車停在白安寺側面一顆大槐樹下。

 荀允和小心翼翼望著女兒,眼底的柔色快要溢出來,想開口喚她的名,徐雲棲已轉過身。

 荀允和順著她視線望過去,二人目光不約而同落在遠處章氏的側影。

 章氏母子駐足在牌匾下,正含笑與知客僧交談,她整個面容已清晰地展露在荀允和眼前。

 她笑起來依然清麗溫柔,頗有幾分不諳世事的純真。

 十五年了,韶華易逝,故人眉目依舊。

 荀允和啞著喉嚨問,“那少年是何人?”

 徐雲棲回過眸來看著他回,

 “是我弟弟。”

 瞧那少年身量與念樨不相上下,荀允和眸眼眯起,“多大了?”

 徐雲棲這回嗓音遲疑了幾分,卻還是沒有避諱,“今年十四歲。”

 荀允和聞言臉色就變了,眼風立即掃回來,目光帶著實質般的壓迫,

 “十四歲?”

 他不敢相信。

 午陽透過頭頂稀疏的樹葉灑下來,落在他忽明忽暗

的面頰,他瞳仁布滿血絲,視線一分一毫不離徐雲棲。

 秀水村出事時,雲棲不過四歲,如那少年也有十四歲,意味著晴娘沒多久就改嫁了徐科,並在一年後誕下兒子。

 荀允和心裡極為難受,下意識便有些責怪晴娘,卻又明白他沒有資格。

 他們都對不起囡囡。

 徐雲棲面無表情看著他,沉默片刻道,“都過去了,您不要揪著不放,您也沒資格揪著不放,回去吧,不要再打攪她。”

 荀允和一個字都聽不進去,面龐繃著如同隨時能裂開的帛,一字一句問,“那時,你在哪裡?”

 徐雲棲無奈地看著他,沒有作答。

 荀允和聯繫她這一身卓絕的醫術已然猜到了,

 他嗓音都在發顫,“她把你丟在鄉下?這些年是老爺子將你養大的?”

 彷彿有刀一下下割在他心口,將他的肉剝下來扔在油鍋.

 那時的囡囡跟外祖父沒見過幾面,壓根就不熟悉,他難以想象,那麼小的孩子,無父無母,孤零零跟著個年邁的老人是什麼情形。

 她性子那麼烈,那麼躁,章老爺子脾性大,又怎麼可能會耐心哄她。

 他甚至還不曾教會她漱牙.

 她每頓飯都是要人哄的

 她是怎麼熬過來的

 懊悔的痛跟箭簇一般插在他心口,他疼得近乎窒息。

 他明白了,面前這個無慾無求,貞靜柔和的少女,這個尋不到往昔一絲痕跡的少女,已然給了他答案。

 荀允和劇烈地喘著氣,通紅的雙目被血色浸染,

 “囡囡.”

 “囡囡,你再給爹爹一次機會.”

 時間在這一刻彷彿靜止,周遭空無一人,唯有細碎的光芒在她面容交織輝映,卻始終掀不起她眼底半絲漣漪。

 徐雲棲淡漠道,“一塊帕子,落入泥溝,沾了汙穢,即便洗白了,您還會再用嗎?”

 一如初見那日,她嗓音帶著溫軟的腔調,能讓人聯想到江南的煙雨,

 這場蓄勢十五年的煙雨,一股腦全澆在荀允和的心頭,他痛苦地閉上眼。

 作者有話要說

 荀念樨年紀是12歲,之前寫錯了改過來了,兩百個紅包,麼麼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