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昀 作品

第 39 章 囡囡,再給爹爹一...

 夫妻倆一前一後進了浴室梳洗,剛出來,陳嬤嬤慌忙進來告訴她,

 “方才徐府遣了人來,說是岳家太太病下了。”

 徐雲棲臉色一變,匆匆用了早膳,帶著銀杏立即登車前往徐府。

 章氏是被氣病的,昨夜回來人就很不好,想起那胖嬸與她情誼甚篤,胖妞也活潑可愛,就這麼被丟了命,她恨不得將那葉氏千刀萬剮,自然而然便將怒火牽到荀允和身上,怒意剛起,想起他被人矇騙多年,可恨又可憐,章氏那股子火又莫名消散了,他果真還活著,果真成了人上人的首輔,章氏淒厲地笑了一陣,種種情緒絞在心口,最後五內空空,只剩下一抹惘然。

 徐雲棲給她把了脈,開了個安神養心的方子,“昨夜的事都告訴徐伯伯了?”

 章氏躺在塌上,閉著眼搖頭,“沒有,我不知道該如何跟他說。”

 城中諸人都以為荀允和那對妻女已死,只有少數人知曉實情,以徐科在朝中的資歷還接觸不到上層秘密,不過也晚不了多久,最多幾日真相便到他耳邊。

 徐雲棲鄭重道,“我勸您主動告訴他,也比事後他來質問的好,您主動告之,他便知您一片心都在這個家,信任他守護他,外界再多的謠言自然撼不動你們夫妻。”

 章氏眼神輕顫著,“你說的有理,他去通州督渠去了,等回來我就告訴他。”

 徐雲棲之所以事先沒與章氏通氣,一來怕她沉不住氣露了餡,二來,也是想讓她親眼看看荀允和的真面目。

 但她終究低估了這樁事對母親震撼。

 雖說她與章氏是親生母女,性情卻大為不同。

 “母親,人要往前看。”她只能這樣勸道。

 章氏深吸一口氣,慢慢撐著身坐起來一些,靠著引枕露出虛弱的笑,

 “你放心,我知道輕重。”

 章氏晦澀地笑了笑,“看我性子軟,適合找個老實人過踏實日子,最開始便不同意這門親。”

 徐雲棲很無奈道,“他當初也不同意您跟徐伯伯,您不也沒聽麼?”

 章氏微有哽塞,那個時候她跌落山崖,徐科對著她又是背又是抱的,方能把她從泥濘裡救出來,以世俗之見,她與徐科已有了肌膚之親,可因著當時被荀羽弄得心灰意冷,她哪裡肯嫁人,那徐科對她一見鍾情,觀她有旺夫之相,跪下來求親。

 彼時秀水村的瘟疫案驚動了上官,縣城來了不少錦衣衛,父親態度十分堅決,連夜帶著她們母女往南去,徐科死纏爛打,一路尾隨。

 也不知中途出了什麼事,父親消失了一陣,將她和囡囡託付給徐科,徐科帶著她們回了洪湖老家,徐家原來是個商戶,在當地十分富有,徐科許諾帶著她過安穩日子,起先徐家是接納囡囡的,可囡囡日也哭,夜也哭,非鬧著要爹爹,她不得法,等再次見到父親時,就把囡囡交給了他。

 如今想來,過往的一切仿若浮生一場大夢,她昨夜聽到荀羽的嗓音時,怔愣了好久好久,終究是物是人非。

 “我想你外祖父了,下午你陪我去給他上一炷香吧。”

 章氏在附近的白安寺給章老爺子捐了塊往生牌,她時常去祭拜。

 徐雲棲始終不信外祖父就這麼死了,故而一直不肯去,但今日她罕見答應了章氏。

 陪著母親在徐府用了午膳,休息了不到兩刻鐘,便啟程前往白安寺。

 路上小女兒徐若與小兒子徐京也騎馬隨行,徐若性子調皮,時不時要擠兌哥哥幾句,徐京卻好脾氣地照單全收。

 快到白安寺時,徐雲棲瞧見附近有個藥鋪,她恰巧府上缺了幾味藥,便提前下車,

 “母親帶著弟弟妹妹先去,我稍後便來。”

 章氏由她,

 不一會,馬車抵達白安寺山門外,白安寺並不大,卻因處在熙熙攘攘的市集中,每日也有不少人來上香,章氏身子弱,徐京主動攙上母親,那一頭徐若已蹦蹦跳跳跨進上門,打頭陣去了。

 一輛低調的馬車停在不遠處,簾幕掀開,露出荀允和消瘦的面容,

 遠處的婦人梳著一百合髻,穿著一件湖藍的緙絲薄褙,背影纖弱秀美,她偶爾側眸與兒子說上一句話,熟悉的眉眼一晃而過,荀允和的心猛地一陣抽搐,雙目刺痛般泛紅。

 就在這時,眼前光線一暗,一道身影攔了過來。

 荀允和再抬眼,便與徐雲棲視線對了個正著。

 荀允和愣了一下,迫不及待掀簾而下,他踉蹌兩步來到徐雲棲跟前。

 彼時午時剛過,陽光熾熱,馬車停在白安寺側面一顆大槐樹下。

 荀允和小心翼翼望著女兒,眼底的柔色快要溢出來,想開口喚她的名,徐雲棲已轉過身。

 荀允和順著她視線望過去,二人目光不約而同落在遠處章氏的側影。

 章氏母子駐足在牌匾下,正含笑與知客僧交談,她整個面容已清晰地展露在荀允和眼前。

 她笑起來依然清麗溫柔,頗有幾分不諳世事的純真。

 十五年了,韶華易逝,故人眉目依舊。

 荀允和啞著喉嚨問,“那少年是何人?”

 徐雲棲回過眸來看著他回,

 “是我弟弟。”

 瞧那少年身量與念樨不相上下,荀允和眸眼眯起,“多大了?”

 徐雲棲這回嗓音遲疑了幾分,卻還是沒有避諱,“今年十四歲。”

 荀允和聞言臉色就變了,眼風立即掃回來,目光帶著實質般的壓迫,

 “十四歲?”

 他不敢相信。

 午陽透過頭頂稀疏的樹葉灑下來,落在他忽明忽暗的面頰,他瞳仁布滿血絲,視線一分一毫不離徐雲棲。

 秀水村出事時,雲棲不過四歲,如那少年也有十四歲,意味著晴娘沒多久就改嫁了徐科,並在一年後誕下兒子。

 荀允和心裡極為難受,下意識便有些責怪晴娘,卻又明白他沒有資格。

 他們都對不起囡囡。

 徐雲棲面無表情看著他,沉默片刻道,“都過去了,您不要揪著不放,您也沒資格揪著不放,回去吧,不要再打攪她。”

 荀允和一個字都聽不進去,面龐繃著如同隨時能裂開的帛,一字一句問,“那時,你在哪裡?”

 徐雲棲無奈地看著他,沒有作答。

 荀允和聯繫她這一身卓絕的醫術已然猜到了,

 他嗓音都在發顫,“她把你丟在鄉下?這些年是老爺子將你養大的?”

 彷彿有刀一下下割在他心口,將他的肉剝下來扔在油鍋.

 那時的囡囡跟外祖父沒見過幾面,壓根就不熟悉,他難以想象,那麼小的孩子,無父無母,孤零零跟著個年邁的老人是什麼情形。

 她性子那麼烈,那麼躁,章老爺子脾性大,又怎麼可能會耐心哄她。

 他甚至還不曾教會她漱牙.

 她每頓飯都是要人哄的

 她是怎麼熬過來的

 懊悔的痛跟箭簇一般插在他心口,他疼得近乎窒息。

 他明白了,面前這個無慾無求,貞靜柔和的少女,這個尋不到往昔一絲痕跡的少女,已然給了他答案。

 荀允和劇烈地喘著氣,通紅的雙目被血色浸染,

 “囡囡.”

 “囡囡,你再給爹爹一次機會.”

 時間在這一刻彷彿靜止,周遭空無一人,唯有細碎的光芒在她面容交織輝映,卻始終掀不起她眼底半絲漣漪。

 徐雲棲淡漠道,“一塊帕子,落入泥溝,沾了汙穢,即便洗白了,您還會再用嗎?”

 一如初見那日,她嗓音帶著溫軟的腔調,能讓人聯想到江南的煙雨,

 這場蓄勢十五年的煙雨,一股腦全澆在荀允和的心頭,他痛苦地閉上眼。

 作者有話要說

 荀念樨年紀是12歲,之前寫錯了改過來了,兩百個紅包,麼麼噠

 深夜奉天殿,燈火通明。

 刑部尚書蕭御與大理寺少卿劉越將連夜突審的口供呈給皇帝。

 皇帝翻了幾頁就擱下了。

 早在兩刻鐘前,錦衣衛與東廠的人已將青山寺情形口述稟給皇帝,皇帝對荀允和一事已大致瞭解。

 難以想象這種千年難遇的離奇事竟然會發生在荀允和身上。

 荀允和一身白衫孑然跪在殿中,修長的脊樑微微曲躬,雙手扶地,手邊是疊好的一品仙鶴緋袍及玄黑的烏紗帽。

 荀允和眉目低垂,神色寡淡,“陛下,臣無顏立足朝堂,還請陛下除去臣一切官職,按罪發落。”

 皇帝眉心快皺成川字,他問立在荀允和身後的蕭御和劉越,

 “三法司怎麼說?”

 劉越眼觀鼻鼻觀心,靜默不語。

 蕭御先一步拱手道,“回陛下,臣核對了所有供詞,確認荀大人無縱妾行兇之實,他亦是被人矇在鼓裡,深受其害。”

 不等蕭御說完,荀允和木聲接話,

 “陛下,臣有失察之罪。”

 皇帝看向蕭御,“荀卿真的有罪嗎?”

 蕭御回道,“稟陛下,依大晉律歷,若本人為受害者,可免去失察之責,所以,荀大人,無罪。”

 皇帝緩緩吁了一口氣,慢慢挪了挪壓在供詞上的玉鎮

,陷入了兩難。

 荀允和初次進京以一首《山陽賦》名動天下,這篇賦當夜便被錦衣衛遞到他手中,洋洋灑灑上千字,引經據典,妙語連珠,一氣呵成,起筆于山陽亭,落筆民政社稷,筆鋒犀利而不失溫和,皇帝十分有好感,由此記住了他的名,後來荀允和果然不出所望,次年考了個進士第一。

 殿試當日,皇帝現場出題,他不卑不亢,對答如流,本是狀元之才,皇帝為了壓一壓他的風頭點為探花,是年入翰林院任編修,旁人在翰林編修至少得任兩年,荀允和沒有,當年江南出了大案,南京玄武湖魚鱗圖冊被人一把火燒了,此案非同小可,牽扯南京官吏地主豪強甚至商戶,無人敢接手,荀允和主動請纓,二十出頭的少年攜著尚方寶劍下江南,肆意熱血鬥豪強,用了三年時間重新丈量土地,修復圖冊,為戶部和朝廷捏住了江南賦稅的根本。

 至此皇帝在他身上看到宰輔之才,悉心培養,兩京十三省,但凡有難啃的骨頭,他都交給荀允和,這才鑄就了一代年輕宰相。

 滿朝皆知,皇帝對荀允和十分偏愛,簡在帝心是一個緣由,更重要的是荀允和身上有一股別於其他朝臣的特質,他這個人圓融而不圓滑,老道而不過狠辣,他克己復禮,甚有君子之風,無論何時何地,眼底總藏著一抹悲憫,他彷彿是為朝廷而生,為天下蒼生而生,沒有其他朝臣身上那股對權力地位的野心勃勃。

 也就是說,皇帝將首輔之權交到他手上,不用擔心他會勾結朝臣皇子。

 眼看行將朽木,皇帝甚至想,朝廷由荀允和坐鎮,二十年內無憂,他可以放心去,將來青史上他還能博個任人唯賢的清名。

 偏生在這個節骨眼上,荀允和出事了。

 他隨意點的一女,偏生就成了荀允和的嫡女,皇帝覺得老天爺狠狠抽了他一記耳光,捏了捏那捲口供,兀自失笑。

 他當然可以順水推舟除去荀允和內閣首輔一職,可問題在於,吏部賣官鬻爵,政風敗壞,清查吏治的新政剛剛啟程,這個時候換帥,新政必定胎死腹中,戶部由荀允和把控三年,鹽引換糧一事尚需落地,內閣剛剛大換血,不宜再生動盪。

 皇帝甚至在腦海將其餘幾名內閣輔臣過了一遍,施卓有威望有口才,政務能力遠不及荀允和,鄭閣老便是個和事佬,用於平衡各部,斡旋朝中爭端,戶部尚書養病半年,尚在適應當中,至於兵部尚書,人是個實幹的,論威望和手段也不及荀允和。

 這些年所有的偏愛,均成了此刻的掣肘。

 皇帝頭疼地按了按眉心。

 也僅僅是猶豫一瞬,皇帝果斷做出抉擇。

 即便要換荀允和,也不是現在。

 有這個把柄在手,想要拿捏荀允和也容易。

 這麼一想,皇帝豁然開朗,起身負手踱步到他身側,“荀卿,你起來。”

 荀允和慢慢折起膝蓋,垂眸立在皇帝跟前,雙目暗沉無神。

 皇帝嘆道,“不是你的錯。”

 荀允和眸色滲出幾分痛楚,“臣識人不明,拋棄妻女,罪不容恕。”

 皇帝搖搖頭,“你是被人算計,並非本意所為,”眼看荀允和又要辯駁,皇帝蹙眉道,“朕說你沒錯,你就沒錯。”

 荀允和難以想象這個時候皇帝還要堅持用他,他後退一步,合手一揖,“陛下,臣身為大晉官吏,天子門生,不能修身,不能齊家,何以治天下,陛下若放任臣繼續留在朝堂,天下百姓必以為陛下識人不明,懇求陛下發落微臣,勿要因為臣而沾汙了聖譽。”

 看得出來荀允和是鐵了心要離朝。

 皇帝好不容易說服了自己,反被他這話勾出了火氣,當即斥道,

 “你的名聲大過朝廷,大過百姓?你的臉面比朕的江山還重要?你也是讀聖賢書的,當知大丈夫不拘小節的道理,滾回去,給朕當差。”

 荀允和喉嚨啞住了,立著不動。

 皇帝顯然不願朝局再生動盪,不得已先留下他。

 皇帝見他不再辯駁,那口氣順了下來,慢悠悠在他跟前踱了幾步,又扭頭問他,

 “你當初改名進京,是因你岳丈要求?”

 荀允和不避諱,“是,他恨臣招惹殺身之禍,怕牽連妻女。”

 皇帝點點頭,復又打量荀允和幾眼,哪怕他年過四十,依然面容俊朗,風度翩翩,荀允和才貌雙全,進京時便名聲斐然,當時相中他的不知凡幾,人家岳丈驚弓之鳥,擔憂也無不道理,只是到底是狠心了些,拆散了他們一家三口。

 “你岳丈人呢?”

 荀允和在回程路上也招來銀杏問過,遂黯然回,“三年前失身跌落山崖。”

 “哦”皇帝應了一聲便不再多問,眼看荀允和大受打擊,已心神俱疲,他擺擺手,“你回去歇著吧,明日照常來上衙。”

 荀允和也無話可說,躬身而退。

 等他離開,皇帝揮退蕭御,留下劉越問,

 “珩兒呢?”

 劉越輕輕望了一眼皇帝,“回陛下,郡王不放心郡王妃,先

送她回府了,說是晚些時候再入宮給陛下請罪。”

 皇帝正在把玩狼毫,聞言抬目看著他,“哦?請罪?”

 劉越遂跪下來,與皇帝道,“陛下,今日之事從登聞鼓到青山寺一案,均是郡王妃暗中操縱,意在報仇雪恨。”

 劉越很清楚,這些話等著錦衣衛和東廠的人送到皇帝耳郭,不如由他來說,如此他劃清與裴沐珩的界限,安然潛伏在朝堂,亦能向皇帝表忠心。

 皇帝聽了這話,果然微微一震,“所以,荀卿這是被自己女兒算計了?”

 劉越面露冷色,“陛下,臣以為郡王妃有欺君罔上之罪。”

 他話未說完,身側的劉希文對著他喝了一句,“放肆,郡王妃是皇室宗親,你只是一介微臣,豈可惡意中傷郡王妃。”

 皇帝顯然是默許了劉希文的話,神色淡淡道,“此事爛在肚子裡,不可對外言說。”

 恰在這時,門口內侍稟道,

 “陛下,昭明郡王求見。”

 這是裴沐珩來了。

 一個敢敲登聞鼓,親手料理自己父親的女子,哪裡需要裴沐珩相送,裴沐珩無非是故意避開荀允和,以防牽連對方。

 皇帝看的明白,吩咐劉越退下,召裴沐珩進來。

 裴沐珩進殿後,果然第一時間跪下磕頭,

 “孫兒替媳婦徐氏給陛下請罪,還請陛下憐她孤苦,莫要計較她莽撞之舉,一切罪責由孫兒替她承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