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下菘 作品

第五十六章





不住咳嗽,昏迷不醒,過了幾天甚至發展到開始心絞痛,隨後開始咳血嘔血,瘦了許多,幾乎就靠湯藥吊著一口氣了,一日沒多少清醒的時候。




白行簡公務繁忙,那會兒在京外放沒有回來。嫡母象徵性給她請了一個大夫,大夫來看過一次,給她開了個風寒方子,之後便也沒有再來過。




白茸不記得自己昏睡了多久,醒來時,她察覺榻邊有人。




他正坐在榻邊,白羽鶴袍,竟還是道門中人打扮,只是未冠,烏髮垂落在肩上,握著她的手,擱在他修長掌心中,正垂眼安安靜靜看著她。




昏暗光線從小軒窗透入,他清雋的輪廓被映得半明半暗,姿勢也沒變,就這樣一直一動不動凝著她。像是一尊被精工細琢而出的清靈毓秀的神像。




他不該還在青州修行嗎?白茸還以為是自己發夢了。




他面容很白,幾乎毫無血色,原本淺色的瞳孔竟被襯出幾分幽深。




她是第一次見他這般異常模樣。




沈桓玉從小寡言,內心情緒起伏越大,反而看上去越安靜。




見她終於醒了,沈桓玉也沒說話,而是起身給她從小方桌上拿了藥,扶她坐起,一勺勺喂她喝下去。第一次忘記給她拿蜜餞了。




不知那是什麼藥,很苦,暗紅黑色,夾雜著一點奇怪的腥味,苦得她的臉都皺成了一團。




她竟然還有心情朝他笑:“阿玉,你說,我若是沒熬過來怎麼辦?”




他繼續喂她吃完那調羹藥,給她慢慢擦乾唇角藥漬,方才說話,聲線透出一點多日未閤眼的沙啞:“你死了,我也隨你去。”




他也朝她輕笑,笑容俊秀乾淨,冰涼手掌貼上她柔軟的面頰,緩緩說:“燒成灰,下了十八重地獄,也會把你抓回來,捆在我身邊。”




“生生世世,都只能是我一個人的妻。”




他平素性子清冷剋制,說這話時語氣也平靜,可是,不知為何,凝著她時,竟隱透出幾分森冷瘋狂的意味。分明生著一副清俊皮囊,那一瞬,竟好似自來地獄的惡鬼羅剎。




見他這般模樣,白茸不敢再說什麼,只能把接下來的話吞回腹中。




沈桓玉沒和她提起自己是如何來的,又來了多久。




後來還是她的侍女牡丹偷偷告訴她,沈公子得知消息,便從青州趕回來了,已經在這裡守了她半月了,幾乎不休不眠。




許是因為有他一直陪在身邊,她心情好,又或者是那古怪的藥起了效。




她恢復很快,隔天便能喝下清淡的湯粥了,之後身子一天比一天好。




他在上京陪待了幾乎兩月,把她養的比以前還好。




那時候,白茸想,她要努力,好好養著身體,好好活下去,她若是死了,怕他也活不成了。他還這麼年輕,生得俊秀、出身優渥又有本事,沒必要被她拖累一生




()。




她病中其實想過要取消婚約,看沈桓玉這般模樣,也不敢再提了。




好在那一場病過去後,她身體奇蹟般好了很多,竟然不再那樣大病小病不斷,反而日益康健了起來。




轉眼。她又夢到,最後一次見到他,送他回宗。




那時會兒他高大的骨架還未徹底撐開,正是高高瘦瘦,從少年往青年過度的時候。




白茸捨不得,坐馬車一路與他到了上京郊的禾關驛站,他叫她別繼續了。合關驛站外,便開始是妖鬼作亂的混亂地界。




白茸見他離去的身影,心中泛起一點莫名的不安,以前從沒有過這種感覺。她發了會兒呆,陡然甩開了侍女,拔足狂奔,提著裙角就跌跌撞撞追了過去,喚他:“阿玉——”




他停下腳步,白茸想都不想,便撲了過去。沈桓玉朝她張開雙臂,隔著她披的那件厚厚的白狐裘,將她擁入自己懷中,捏了捏她耳朵,低笑:“又不是不回來了。”




他很吃這套,就喜歡她軟軟的,獨獨依賴他的樣子,不願讓別人看去了分毫。




白茸埋首在他懷中,小聲說,她總覺得心裡有點莫名的不安,以前都沒有這種感覺。




他讓她別多想,安心在家等他,他很快就會回來了,下次回來,就是娶她了。兩人如此說了好久的話,他要走,她就像個小狗狗一樣黏著,牽他衣角,用那雙烏潤的桃花眼可憐巴巴看著他。




知他抗拒不了她這樣的眼神,最後是沈桓玉一手遮了她的眼,一手把她抱起,強行放回了車廂。她身子骨不好,吹不得風雪,她只能又從窗戶探出腦袋瓜,看著他離去的高挑背影。




蓬萊此去無多路,待到下一次,帶有他尺素的青鳥抵達上京,又得是什麼時候了,漫天風雪之中,她看著他雪中離去的背影,看了好久,一直到消失不見。




她多傻。




那日之後,真的就那樣一直痴痴等著,等著他回來娶她。




……




白茸再醒來時,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張寒玉所制的冰床之上。




或許是因為楚復遠所給丹丸的效力,如今她四肢都無力,甚至連面部也麻木了,做不出任何表情,也感覺不到涼氣,知覺遲緩。




她打量了一下自己。




她已經換了祭祀用的廣袖白衣,袖上繪製滿了奇異的青色符文。




身體應該也是被人清潔過了,散發出清淡的蘭蕙香。




濃密烏髮被編成了髮辮。




冰床的對面,正是一面水鏡。




水鏡之中,映照的少女面容,和楚挽璃一模一樣,便連神態也幾乎完全相同。




她第一次使用白狐手釧,未曾料想效果如此卓絕。




也無怪那日,那隻九尾狐冒充沈長離時,她都沒能沒能一眼認出來。




她躺了會兒,室內便進來了一個白衣巫祝。




牽過她的手,她力氣很大,白茸就這樣被她牽著,朝著室外走去。




“還有半個時辰。”巫祝道。




方才已經驗證過,確是適合祭祀的女體。




還有半個時辰,是她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最後半個時辰。




紅月當空。




遠遠看過,那一道圓形的純白祭壇十分聖潔。




只有神職人員可以進入祭壇。




兩個巫祝將她抱起,帶入了祭壇內。




此處應是在山巔,深秋空氣微涼,夜風很乾淨,山谷之中綠意盎然。




祭壇正中,乃神木扶桑,不燃於火。




她雙手雙腳都被捆縛於扶桑上,一切準備就緒,只待巫祝引燃焚寂淨火。




白茸地垂著眼,沒有害怕,只是平靜。




直到一陣夾雜著淡雪的晚風拂過,她忽然抬了眼。鼻尖嗅到一縷清淡的迦南香。




他果然來了。




月下,一道修長人影緩步而來。




這祭壇周圍的山谷,原種滿了桃與梅,只是這時都不開花,他本也不喜這種繁盛的花。




所謂雪月最相宜,此番夜景風光,月下人更清絕。




沈長離踏入祭壇時。大巫祝朝他行禮。




沈長離生來有仙骨,他年幼時,曾被楚復遠送去過靈山除淨,因為根骨絕佳,天賦出眾,巫咸曾考慮過找青嵐宗要人,想培養他成靈山的繼任者。




只是後來,他依舊選擇走上了劍修的路,便不再做此考量,這麼多年過去,沈長離偶爾會回靈山,與十巫都還有有聯絡。




巫咸曾親自給他做出過預言。巫咸的預言從未出過差錯。




他曾說過,他之一生,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毀於自負,抱憾半生,所想之物終求而不得。




沈長離不信命,只信逆天改命。




他眉眼淡淡,抬眸看向那一輪紅月。




青嵐宗的護宗大陣,如今幾乎是由他一人的靈力撐起,陣眼便是他的本命劍的劍魂,因此,這段時間,未受多少玄天結界波動的擾亂。




大巫祝勉強可以感受到他身上同時共存的仙氣與魔氣,不過,到了如今的地步,也只能指望他持身清正,可以壓制。




白茸呆呆看著他。




沈長離走近了些,袖袍的淺淡迦南香味道更近,縈繞在鼻尖。他一身白袍,烏髮未束,月白腰封,眉眼玉潤冰清的俊秀,浸潤在一泓冷淡的月色裡。




完全瞧不出是昨夜方才大婚的男人。




看向她的眼神也涼淡。




她想,世上如何可有性情涼薄至此的男人呢,昨夜洞房花燭,與楚挽璃榻上歡好,做了恩愛夫妻。今日見枕邊人被祭祀,也可以這般無動於衷。




只是,縱然如此,楚挽璃在他心中,總歸也是比一件低賤的洩慾工具重要的。




沈長離緩步走入祭壇,看向她。




那雙淺色的琉璃眼,清冷湛湛。




他修長冰涼的手指竟挑起她下頜,似在端詳,低低道:“如何真要是你呢。”




“為何不能是白茸。”他漫不經心道。




不然,將那女人骯髒的骨血都用淨火燃盡,讓她徹底消失在他眼前,也是一樁好事。




她的心已經死了,聽到這番話,甚至也再無法更疼,也做不出任何表情。




待他知道,去死的確實是她,不是楚挽璃的時候,定然是開心的吧。




白茸用目光描摹過他英俊瘦削的面容,想到漆靈山那情迷意亂的一晚,這雙涼薄漂亮的唇吻遍了她全身,讓她幾乎化在了他懷中。




那時,她無比幸福,以為她終於找到了他,此後便會與他幸福相守一生,卻不料只是一場漫長噩夢的開端。




沈長離很久沒有用這樣平靜淡然的眼神看過她了。




不對,因為是看著楚挽璃。




他看她,從來都是俯視、冰冷譏誚的眼神,粗暴的對待,未有過半分溫柔。




終於。




巫祝恭敬提醒:“沈大人,時候到了。”




“請您點燃長明祈福。”




沈長離漫不經心,指尖彈出一道冷焰,隨著他的動作,祭壇周圍環繞的火把都被接連映明。




隨即,一道燃燒著巨大虛凰幻影的淨火從祭壇深處燃起。




妖祭,是用靈魂□□祭祀玄武。




焚寂是用來除妖的淨火,修士但凡沾上,修為全毀,神魂盡滅。




火光灼灼。




她的知覺逐漸恢復了,第一個感覺到的,便是鑽心的疼。想必是梵寂淨火清除掉了她體內的滅真丹藥效。




白茸原本以為,自己如今耐疼能力已經足夠高了,卻沒想到,被火焰焚燒是這樣的疼。




來青嵐宗後,她好不容易,日夜苦修出的一點真氣,與體內氣旋一起,已經很快被淨火焚盡。




她艱難抬眸,看向火光之外,男人若隱若現的清俊面容。




據說,被淨火焚燒所滅的靈魂,□□和靈魂都會被盡數焚燬,沒有來生,死後不入輪迴,往生不入地府,會徹底泯滅於天地之間。




眼睛被火灼傷了,她的視線已經模糊,什麼都再看不清了,只是依舊看著那一道修長身影。




火光之中,她用盡自己最後一絲力氣,朝他笑:“我曾經,真的非常非常喜歡你。想與你白頭偕□□此一生。”




她一無所有。身上最珍貴的,就是一份對他的純真熾熱,一往無前的愛意。




世界上最好玩弄的,不就是這樣的一顆可憐又好笑的真心嗎。




他自然知道,白茸也明白沈長離知道。




她那樣愛他,滿心滿眼都是他。他對她好一些,她便能傻乎乎暗中高興好久,又開始痴痴做夢,他可以變回以前的阿玉,她就與他和好,他們還是像以前那樣甜甜蜜蜜。




怎麼遮掩得住呢,隨便一個路人都看得出來。




他不過是享受於高高在上,傲慢的玩弄她的身體與感情,享受踐踏她真心的快感。




好玩嗎?應該是,很好玩的吧。




男人或許都是如此。畢竟,明明每一次碰她,接近她,對她說那




種話的時候,她的阿玉,他們青嵐宗清冷淡漠、不沾情慾的負雪劍仙沈長離,反應都那樣激烈了。其他人,想必應是更喜歡的吧。




如今,白茸只覺平靜寧和,甚至有些說不出的如釋重負的幸福。




淨火終於開始焚燬換顏效力,她的眉眼鼻唇都已經悄然變化,火光裡,露出了一張蒼白皎潔的少女的面容,隨即,便被烈焰吞噬。




“若有來生……”




少女窈窕細弱的身體已被熊熊烈焰焚燬,徹底吞噬。




之後的那幾個字都模糊了。




彼時的他,只是無動於衷聽著陳詞濫調的表白,他不缺人仰望,不在乎愛,也不為之所動。




直到他看清女人面容,聽到她最後一句話的一瞬。她身軀與靈魂都已被大火吞噬。




她的眼睛已經受損了,再看不清火光對面的他的神情,或許是在開心吧。




至於來生到底何如。




沈長離也已經聽不到,也永遠不會知道了。




如了他的願了。




那個他輕視鄙薄的女人,就這樣,永遠的消失了。那個他覺得愚蠢、懦弱,一無是處的不忠女人,就該這樣死了,神魂俱滅。




死在了他用本命靈火親手引燃的淨火之中,連一點屍骨都未曾給他留下。




“沈道君,儀式還未完成。”一位巫祝急匆匆跑上祭壇,滿頭大汗,聲音也不敢太大。




需要立刻對含有祭品靈魂與軀體碎片的淨火施以秘術,用來修補結界,要在新死的時候施咒才好,可以最大程度利用活祭的靈力。




白衣男人背影清拔如鶴,仍然立在祭壇淨火前,一言不發,甚至連姿勢都未曾改變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