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下菘 作品

第五十六章





花燭之下,楚挽璃看那張俊美的臉,有些目眩神迷,這是她自小仰望,多年求而不得的男人,像是天邊一輪冷淡皎潔的月亮,終於被她摘下。




她復又紅了臉,小心問:“哥哥,明日,便要妖祭了,今晚,我,我可以改口嗎?”




她嘴上這麼說著,挪近了,伸手,想輕輕去解他衣襟與腰間革帶。




他沒動,似笑非笑,冷淡目光看住她。把她那點小心思都看透了,順著她話頭:“不可以。”




他能縱容她,但不喜歡過於得寸進尺。




也不知道是在說什麼不可以。




不可以改口嗎,還是不可以解他衣衫與他親近。




她心如擂鼓,一下又覺得他雖然笑著,但心情其實是壞的,可是他心情不好時,反而卻能沾染點溫度,不那樣滿身冰冷,對她也能多幾分興致。




兩人身後,便是那深紅羅帳。




她的手沒碰到他,僵僵抽回來了。沈長離也滿不在乎,他已起身,步到窗邊,那雙琥珀琉璃色澤一樣的眼,淡淡看向了窗外。




他在風中捕捉到了一點微妙的香氣,眸光已經變化了。




隨即,他轉眸,漫不經心看向楚挽璃。




方才還有點忐忑的楚挽璃,已被他用無形靈力摔入了那繁複的羅帷裡,動作絲毫談不上溫柔,冷淡粗暴,她被摔得暈乎乎,陷入了被褥。




見他頎長清冷立於榻前,面無表情,雙眼居高臨下看過來。她臉一下




紅透了,一點點不滿都消融了,只剩心動與期待。




原本知他今晚定然也沒興致做什麼。沈長離性情是真冷淡,很難動情,也不懂愛。




這不算昏禮的昏禮,也是她央他給她了卻一樁妖祭前最後的心願。




沈長離答應了。不過也與她說了,要跟他,考慮清楚,許多東西他給不了也不會給。




出席的只有楚復遠與宗內幾個長老,因為太匆忙,沈長離也不喜歡這些繁瑣事情,昏禮儀式幾乎都沒走。




卻不料,有這樣意外之喜。




他卻不再靠近。




看著榻上身著喜服的女人,他笑了,在椅上坐下,修長雙腿交疊,方才那點氣質忽然消退了,恢復了清冷淡然。




或許是因為聞到氣味,腦內浮現那張尖俏蒼白的小臉,他心中湧起一陣強烈的憎惡,身體也有了反應。




有一瞬,恨不得將她從水牢中提出,就鎖在這張榻上,狠狠弄死她。




喜燭火光跳動。




原本一切悄靜,她悵然若失。只希望他能再多在這陪陪她。




“叫。”他忽然凝神,長睫翕動,睜開了那雙眼。




“什麼?”




“叫夫君。”他琥珀色的眼凝著她身上的喜服,不知道在看什麼,眸光沉沉,聲線冷淡剋制,語氣卻有點說不出的意味。他性子自小早熟,早是成熟男人,對此事向來舉重若輕,收放自如。




楚挽璃哪裡被他這般對待過,被迷得七葷八素,眼神都捨不得挪開。




……




夜間起了一陣晚風,帶著水汽的冰涼,送來了那兩字。




——夫君。




白茸覆著神女仙力,方從那渾噩的狀態中回神,意識自己在做什麼。




她跌跌撞撞,轉身就跑,用自己最大的速度跑掉。




唇都慘白,在不住發顫。




她還能來找他做什麼呢,親眼見了他們新婚夜甜蜜調情,還要繼續看他與楚挽璃洞房嗎。




她手指無助蜷縮著,渾身發涼。感覺自己就是個卑劣無恥的下作偷窺者。




眸中含了一包掉不下來的眼淚。




或許因為在水牢中被關押太久。




她如今已經分不清,到底什麼是現實,什麼是幻境了。




這是不是又是一個幻境?




白茸覺得自己腦子可能是有點稀裡糊塗了,她想下山,卻不知在朝著哪個方向瞎跑,




不知跑了多久,竟然沒有撞上任何一個夜巡的修士。她像是一隻迷了路的蜜蜂,稀裡糊塗在蜂箱中瞎竄。越走越迷亂。




直到腳踝一崴,摔倒在地。




她爬起來,爬到一旁樹下,哆嗦著抱住自己,下意識蜷成了一團。




她想起那大紅喜字,紅帳羅帷。




想起楚挽璃那聲夫君。




阿玉,你當年如此,將我從病中救回,多年這樣愛我呵護我,就是為了如今這般折磨我嗎?




她跌跌撞撞站起身,想繼續




走,不料在夜色竟浮現了兩個藍衣修士身影,修為她壓根看不透,都是陌生面孔,一左一右攔住了她,左側修士朝她一拱手:“白姑娘,一直有人想見你,得罪了。”




見她?




她沒來得及說什麼,隨著脖頸一疼,已經昏迷了過去。




白茸再醒來時,鼻尖嗅到一股濃郁的返魂香氣味。




這裡這似乎是一間密室,空間不大。




她正臥在一張用於歇息的羅漢榻上。




屋正中擺著肅穆的三清像,神像前燃著三柱亡魂香,暗紅的火光明滅。




一襲寶藍袍子的中年男人,正坐在神像前的蒲團之上,手持著一炷燃香。




見到白茸睜眼,他將手中往魂香插入了香爐中,方才不緊不慢起身。




白茸認得楚復遠,很久之前她見過他一次,只是沒想到,幾月不見,楚復遠竟變化如此之大,濃密的黑髮間夾雜上著幾乎半數白髮。




白茸從羅漢榻上起身,坐直了身子,頭還在一陣陣發悶的疼,眼睛也疼得厲害,估摸著是腫了。




楚復遠和藹道:“我很早便想再見你,聊一次,只是可惜,一直沒尋得合適機會。”




“這是你的劍吧。”他指了指桌上那一柄短劍,白茸一看,正是袖裡緋,只是,不見她另外一柄銀色劍鐔的長劍。




“其實,說來,袖裡緋,其實本也不該是你的配劍,本應是給我女挽璃準備的機緣。”他溫和看向白茸。




白茸聽到那個名字,細瘦的身體微微顫動。




她聲音沙啞:“袖裡緋,是我親自從劍閣中尋到的劍。”是袖裡緋選擇了她。




楚復遠道:“你既持有此劍,定然也已見到過劍中人了。楚飛光乃我楚家第三代嫡系傳人,也是分光劍法的創始人。他年少成名,只可惜英年早逝,還未滿二十五歲,便犧牲在了對抗妖軍的前線上。”




言罷,他用一道氣勁割破了自己手指,一滴血落在了袖裡緋劍柄之上。整把劍都發出了淺緋色的微光。




袖裡緋外形竟然發生了變換,劍身變得更為晶瑩剔透,劍形幾乎增長了一倍,劍鐔也變為了灼灼桃葉形狀。




楚復遠道:“想真正駕馭袖裡緋,需要配合我楚氏族人的秘法,但是秘法必須有我族血脈,外人是無法使用的。”




“甚至包括其間楚飛光的殘魂,他最近是不是現面越來越少?因為消耗過大,你非楚家血脈,無法給他提供溫養,他消逝是遲早的事情。”




白茸唇微微顫著,腦中有片刻空白,一連串事情接踵而來,她一時完全無法消化如此之多信息,只覺得心中翻湧的全是痛苦,便是唇齒間,泛起的也都是一股灼然的鐵鏽味道。




“當然,不是指責你奪劍的意思。”




“畢竟是袖裡緋自己的選擇,需要尊重劍的意願。”楚復遠溫和道,“我也並非如此不通情理之人。”




她只覺自己已是疲憊之極,無法再承受更多任何的信息,甚至連開口的氣勁都不再有。




“袖裡緋還給你們,希望你們給它找個珍惜它的主人,師……楚飛光,也拜託你們了。”她已經拖累楚飛光至此,也無法發揮袖裡緋全部的實力,還有什麼顏面再繼續私佔。




她嘶啞道:“楚掌門,今日大喜日子,你尋白茸有何事情,便直說吧。”




既然楚復遠都用這種辦法將她請來了,她看了看四周,她沒劍,沒有靈力,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從這件密室逃走了。




楚復遠沒料到她會如此直接,笑了一下,話鋒一轉:“你看,天外這一輪月亮。”




“今年紅月妖祭,馬上就要到了。”




“如今形勢緊急,你作為青嵐宗修士,應也明白,玄天結界的重要性。”楚復遠說,“妖祭便是為了祭祀揹負結界的玄武。”




“已經維持很多很多年了,每一次,都會有修士自願為天下大義犧牲。”楚復遠聲音越發溫和,“至今已有八十一人眾,其中,有我青嵐宗十一名修士。”




她慘笑了一下,想到之前兩個修士的話……心中越發清明起來,知曉楚復遠將她帶來這裡的原因。




鋪墊那麼多,無非想讓她替楚挽璃去妖祭。




他對她從水牢中跑出來毫不見怪。




或許,最開始,他們將她弄入水牢,不過也是為了這件事情。




沈長離那句話在心中浮現——是,或許,他起初也就是存著這樣的念頭。




何苦這般大費周章呢,不如直接與她說。還是說,原來只是為了兩全楚挽璃的名譽。




楚復遠道:“你也應該知曉,挽挽如今正新婚,她對這樁婚事很是滿意,一直很期待。”




“我希望挽輓夫君可以對她一心一意,挽挽被我慣壞了,又很愛他,只容得自己夫君心裡有她一人,是斷然看不得他與別的女人瓜葛不清的。”




白茸像是被人當面迎面抽了一耳光一般,蒼白的臉上湧起血氣,難堪又痛苦。




尤其想到那一夜帳中發生的事情,更是撕心裂肺的痛苦。她算是什麼,一個低賤且沒有名分的外室?供他在臥榻之上發洩的玩物。




楚復遠溫和道:“他有仙緣,其實原本就該是屬於青州的。只是以前凡心未了,好在,如今也轉過來了,長離與挽挽青梅竹馬,情誼甚篤,我也放心將挽挽交於他。”




“如今,他們剛為夫妻,立馬又要陰陽相隔,實是一樁憾事。”




他蒼老疲憊了許多:“白茸。我身為青嵐宗掌門,自然是無顏對門下弟子提出如此要求,只是,我身為一個父親,實在是不忍心。”




他確實很愛楚挽璃。




白茸閉了閉眼,想起了她的父親,這麼多年,她與白行簡說過的話,或許沒有超過一百句。他公務繁忙,不苟言笑,甚至從小也沒有抱過她。




她心中酸澀。




不管是父親護女兒,還是郎君護妻子,都是如此的合理。




楚挽璃有很多人愛著。她死了,很多人會傷心。




而她,什麼都沒有。就算死了,也沒有人會




為她掉一滴眼淚。




她若是死了,本希望會有人記得幫她建一座簡陋的墳塋,在清明時,給她墳前放上一朵她喜歡的花。不過,想來也都是奢望,她死了,只能成為沒有墳塋的孤魂野鬼。




白茸腦中嗡嗡作響。又想到他說的那句話——既是她什麼都可以替楚挽璃做了,為什麼這件事情不可以呢。




妖祭已經不能再拖了,左右需要一個祭品,那麼,是她就好了,她死了無人會傷心,卻有很多人會得到幸福。




白茸的纖細的手指捏著自己衣帶,再抬眼時,少女臉色煞白,眼圈已經全紅了,眼淚卻再也未曾掉下,只平靜沙啞說了兩個字:“我答應你。”




見她如此痛快,不需要再用上後面的手段了,楚復遠態度更為溫和:“白茸,你若是還有什麼放不下的人,家人也好,朋友好,與他們有什麼交代,都可以與我說。”




他會盡力調用青嵐宗的資源,幫她完成。




仔細想,她孑然一身漂泊在這塵世間,親人沒有,愛人沒有……至於朋友。




活到她這份上,也是罕見了。




她出了一會兒神,低聲道:“希望楚掌門以後可以多多關照墨雲和無念……”這是她最開始來青嵐宗交到的兩個好友,之後雖然因為志向不同,往來少了,但是她心中一直還記掛著,在劍館學劍那段時光和之後比,已經算是快樂時光了。




“青嵐宗水牢中,關押著一個叫做賀崖的囚犯,若是可以,希望掌門儘量對他從寬處理。”




“我留下的物件,都擱在了清珞峰我屋子裡頭,雖然也沒有什麼值錢的物品……”她頓了一下,“這些,便都留給墨雲處理吧。”




她掀開袖袍,少女纖細的手臂上戴著一個白狐手釧,這還是她到手這麼久後,第一次試著使用這一件靈寶。




隨著一陣純白光芒閃過,白茸跪坐在蒲團上,看向楚復遠,聲音微顫而啞:“像嗎?”




是一張無比熟悉的,少女靈動俏麗的面容,雙眸含著淚。




楚復遠嘆道:“你是個好孩子。”




他喚人給她呈上了一個托盤,放著兩顆丹丸,左側是一顆血紅色丹丸,右側是一顆碧綠色丹丸。




“這一丸,乃是固顏丹。”楚復遠道,“可以助你加強固定化顏術法的效用。原本還想給你一顆化顏丹,你既有這寶物,便不必了。”




“這一丸,是止息丹,可以暫時麻痺知覺,到時……不會那麼痛苦。”




都是來自丹鼎的極品丹藥,他所藏也不多。




楚復遠溫和道:“服下吧,然後便睡著了,醒來,就到了那一日了。”




白茸沒有猶豫,吞下了丹丸。




她視線開始逐漸模糊,隨後,陷入了黑甜夢境裡。




待醒來的時候,便是她替楚挽璃去死的時候了。




*




白茸沉浸在綿長的夢中。




其實,她之前曾有過瀕死的體驗。




她在十六歲那年的尾巴上生了一場大病




(),起因只是遊園時受了一點寒?()?[(),回家後就開始發熱了,白茸以前經常動不動發熱,原本沒放在心上,卻沒料到,這一次竟發作得這般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