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州 作品

第 133 章

顧小燈這天晚上做了個夢,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真如當地人所說的,中元節鬼門洞開,在這片土地上逝去的人會以魂靈的姿態回來,他在夢裡見到了逝世已久的親人。




天銘十一年末,在東境炊煙裊裊的農舍裡,養父張康夜在深冬將盡的時候病倒,張等晴跑去買新藥了,顧小燈坐在門口對著小藥爐扇風,覺得火候到了,便打開蓋子往裡瞅一眼。




藥湯咕嚕咕嚕的時候,木門嘎吱一聲,他抬頭一看,看到養父竟帶病下地出來了。




“爹!你怎麼下來啦,是想吃飯嗎?你跟我說一聲就好,我去搞啊!”他從小木凳上跳起來,起身了也得仰著頭才能看到他的臉。




養父是個相貌清癯的儒雅男人,一雙手佈滿了繭子,抬手蓋在他腦袋上的時候,像是把無形的力量注給了他。




他平時不是個話多的人,他對他們給予必要的教導,為行商賣貨的生計做必要的外界周旋,但他鮮少提起過去的人生經歷,張等晴耳濡目染,也從來不對顧小燈提起他失去記憶的前七年是什麼樣子。




顧小燈那時只是個只爭朝夕的傻樂小孩,討問了幼年幾次未果就拋之腦後,並不覺做小賣貨郎的日子顛沛流離,他只覺快樂,唯一低落的時候就是溫柔老爹每隔幾月就會生一次病。




張康夜的這一次病比往常要更重一些,也許是他病中難受得有些迷糊,又或許是他自己預感到了大限將至,他倚在門扉緩緩坐到門檻上,輕抱著顧小燈說:“對不起啊。”




顧小燈那時候不知所措,只感受到了養父鋪天蓋地的無力悲愴,他抓耳撓腮地先把小藥爐的火熄了,髒兮兮的手往身上揩揩,抱住養父拍拍:“不知道爹你在說什麼!好吧好吧,我原諒你啊!你快進屋裡去,快點好起來,快過年了,我們一起去吃大蝦……”




他像小愚公移山一樣,奮力地把養父推回了暖和的屋子裡,絞盡腦汁地比劃一路而來見過的東境小戲法,努力逗病中多愁善感的老爹開心。可是結果卻適得其反,他看到老爹第一次在他面前流淚,只是抱了他一會,顧小燈肩膀的衣服就溼了一塊地方。




還好沒過多久,小少年張等晴揹著滿滿當當的簍子風風火火地回來了。




深冬夜裡,一家三口圍著燒得旺旺的火爐,倆兄弟倆小話癆,他們兩人像長了四張嘴,嘰裡呱啦半天,最沉默的大人最後也輕輕笑了起來,用枯瘦的臂膀把他們抱在臂彎裡。




夢境轉瞬切換,時間往前倒流,顧小燈在夢裡縮小成一個豆丁,坐在一個霧氣嫋嫋的昏暗地方里,捧著一個熱騰騰的小碗。




身旁坐著個活潑女子,她抱著個很大的碗,從這盆似的飯碗裡舀出一顆圓滾滾的魚丸放到他碗裡:“吃吃吃,這個又鮮又甜,燈崽,快大口乾起飯來!”




也許是他這會幼小瘦弱,用小勺把魚丸舀起來的時候手在發抖,努力地咬了一半,食不知味,仍然感到快樂。




霧氣在空間裡流動著,他吃完半碗粥有了精神,鼓足力氣朝周圍吹




了一圈,周遭的濃霧變為薄霧,身邊人的相貌身形也顯露了出來。




他喊她孃親,她便拿著塊柔軟的帕子擦一擦他嘴角,霧氣漸漸散去,露出她五官深邃濃豔的臉,和略顯臃腫的身形。




顧小燈伸手在她圓滾的肚子前隔空畫了幾個圈,磕磕巴巴地問她:“孃親,這也是個弟弟嗎?”




她拉住他的手捏捏:“不知道呀,也許會是燈崽的新妹妹也說不定。”




“孃親,你的手好冷哦……”




“天氣冷嘛!”




“孃親,你的手背好像也沒有肉肉了,好像水缸。”




“你弟弟妹妹太不聽話了嘛!”她換另一隻捂熱的手去握住他的手,“他們太調皮了,沒有燈崽乖,鬧得我都吃不下飯。”




他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把自己還剩一半的小碗舉起來,和他養母手裡的大碗碰出清脆的一聲:“那我的飯都給孃親。”




她笑起來:“不用,只要和燈崽坐一塊,孃親的胃口就變好了。”




顧小燈在她身上感覺到的總是活潑開朗,連帶著他也開開心心,扒拉喝粥的興頭都多了些。




只是他們母子相伴的時間總不太長,他剛亮著吃得乾淨的小碗高興地展示,她剛摟著他眉飛色舞地誇獎,霧氣裡傳來了有些沉重的腳步聲。




顧小燈突然感覺咽喉被扼住,空間裡的霧似乎濃稠得成了不流動的水,他小心翼翼地抬頭看去,只見一片湧動著霧的水缸成百上千地排列,水缸上有或倒吊或懸吊的小身影,一個被霧氣拉扯得有些扭曲的人影穿過水缸走過來。




那高大的男人甚至是抱著個襁褓來的。




顧小燈不由自主地躲到了養母的懷中,她的心跳均勻,安撫地輕拍他的後背,他這才有勇氣探出頭來,探頭探腦地看來人。




養母接過了襁褓,修長的食指往小嬰兒的眼前繞了繞:“燈崽你看,弟弟在朝你笑。”




他小心地伸手,包住嬰兒揮動的小小手,又軟又熱,像是托住了一塊糯嘰嘰的小糕點。




抱著嬰兒來的男人坐在養母旁邊,並沒有開口破壞此間的氛圍,只是歪著頭不時看一看他們。




封閉幽暗的藥霧屍山中,兩大兩小四口人,外加一個尚未出世的,他們竟然有一種弔詭的一家四口氛圍。




似乎無論是已忘卻的血腥幼年時期,還是走街串巷的動盪少年時期,親緣的締結和氛圍都在顧小燈的腦海裡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記。




他像個皮球一樣,骨碌碌地從西境滾動到東境,再蹦蹦跳跳到北邊長洛,而後在顧家裡像一塊癟了的皮球皮,隨各股強風飄蕩。




顧小燈滿頭大汗地從夢中醒來時,天剛剛破曉,不知為何心悸得難以言喻,滿打滿算才睡了兩個時辰不到,頭重腳輕的也不想躺回去窩個回籠覺,於是穿上厚實點的衣服飄忽忽地出門去,有些不安地在船上團團轉。




顧瑾玉原先說是近兩天沒空,張等晴也說是走動完人情就回來,今天十六了,也許到了晚上,他們就都回這樓船了。




但他等了一個白天,無果,繼而再等到了七月一十一,他們都沒有回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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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一十一這天清晨,顧小燈睡得不太穩當,夢裡覺得好像被誰盯了半宿,混混沌沌地睜不開眼睛,直到突然感覺到了一陣晃動,迷迷糊糊的腦袋瓜一下子激靈起來,睜眼扒著床沿爬起來,迷茫地到處張望。




同渡閣裡空空如也,但好像還有顧瑾玉的餘溫和氣息。




顧小燈伸手在空中摸索:“森卿?”




他不過一聲輕喚,原本寂靜平和的樓船卻像是一頭被他驚醒了的巨獸,發出轉瞬即逝的沉悶轟鳴聲,隨後動起來了。




“!”




顧小燈嚇了一大跳,連忙下地出了同渡閣去,長廊上的暗衛們此時都做起船員的活兒,調試著樓船的各處機關,忙中有序,鎮定自若。




只剩顧小燈最不淡定,散著長髮追問起熟悉的暗衛:“樓船怎麼動了?這是要去哪?”




暗衛楞了一下,摸著腦袋和他大眼瞪小眼:“小公子早上好,我們現在啟程去陽川上游的臨陽城,要去您哥哥那的神醫谷。主子沒跟您說嗎?他昨晚深夜時回來了,進了同渡閣裡,我們以為他和您說清楚了。”




顧小燈頭皮一麻,活像受驚的貓一樣炸毛:“現在就去神醫谷啊?!”




“昂!”




顧小燈有些抓狂地跑回同渡閣找東西,這才發現床前留有一封信,拆開一看果然是顧瑾玉的筆跡,可惡的大樹杈子又變成了神出鬼沒的限定模式,晚上回來也不叫醒他說話,只在紙上寫了一通膩膩歪歪的繾綣話語,先寫了三大頁最近如何想念他,後面就一頁簡練到極致的解釋。




顧小燈逐字逐句地跟著讀起來:“你晴哥三哥於中元夜同時遇襲,晴哥中毒致使昏迷,三哥受傷致使臥榻,現已雙雙脫險,我則無傷只碌,但花燼翅膀折傷,未免惹你掛懷,便想解決諸事再親見你。今夜回你身邊,見你睡相可愛,不忍……”




後面的解釋就又綿綿繾綣起來,總之是顧瑾玉回來後見他睡得正熟,於是不想吵醒他,改以寫信說明白,他斟酌著覺得西平城不平了,又和張等晴商議過了,大家一致同意在這時送他去神醫谷,那裡與世隔絕,地方廕庇加之能人云集,比這外界安全。




最後一頁就是張等晴歪歪扭扭的字跡,說他除了中毒,與人交手還被打破了腦袋,昏昏沉沉地躺了幾天,提筆寫信字跡寫不齊,但也叫他不用擔心。




顧小燈差點把信紙的邊角捏破了,倆哥一夫都這麼決定好了,他也沒處可說去,總不能因為擔心他們對現況有所隱瞞、想親眼見他們安然無恙,就從這樓船上跳下游到將軍府去吧?




去往神醫谷是一早就決定好的,他對這去處也沒什麼意見,只是沒有想到會在中元節的晚上出現兩個哥哥都出事的惡劣情況,原本還以為會是張等晴叉腰站在船頭,一路嘰裡呱啦地和他指點大河大川,如此熱熱鬧鬧地前往江湖門派。




顧小燈揉了揉眉心,只得把信紙撫平了,小心地放到




()床前的抽屜裡,輕輕捶自己的大腿。




正憂心忡忡,門外傳來了敲門聲:“山卿哥,是我。”




門外的蘇明雅盡職盡責地用著蘇小鳶的身份、聲音和他打招呼,一次次掩耳盜鈴、不遺餘力地向他表示自己和以前的不同。




他確實偽裝得好,存在感和邊界感也拿捏得好,不走到他跟前來他就鮮少想起他。顧小燈這陣子再寂寞,偶爾能想起葛東晨,關雲霽,夢中甚至幾次見到記憶中的養母和那對父子,都沒有想起過蘇明雅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