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遊俠 作品

第5章 圖窮

 入秋,淡淡秋陽之下,霜重露濃;一抹清涼氤氳的嫣然色彩,傾瀉而下,籠罩著這座雄偉的上京皇宮。

 顯陽殿,宮門深深緊閉,殿外的石階正中,鋪就著一條九龍丹墀,直直通往那扇高大的殿門。自丹墀至宮門,兩側的金甲御林軍,佩刀佇立。

 此刻,丹墀下方,龍西風面色凝重,帶著三名鐵浮屠甲士,就站在大殿外的廣場上,在那兒焦急地等待著。

 寬敞的大殿裡,空曠幽靜,錦繡風流,高貴之中透著祥平,森嚴之中透著盎然;兩桌宮宴早已擺好,歌舞助興,雅樂齊奏,絲竹管絃之聲,不絕於耳。

 一群美麗的舞姬,身著淡青色舞裝,拖著輕盈的裙襬,時而水袖舒展,時而翩若驚鴻,伴隨著悠揚起伏的旋律,跳著柔婉的舞蹈,風姿婀娜。

 而這個時候,殿上鳳舞鸞歌,皇帝和秦王,也早已就坐。

 蕭長耀坐在御案前,略略有些微醺,手裡握著酒杯,懶散地窩在龍榻上,一杯接著一杯,飲著杯中酒,看著歌舞;黃門內侍雷皓,站在蕭長耀身邊,默默地為皇帝陛下斟酒。

 至於蕭長陵,則是滿臉平靜,坐在下首的一方案前,執著一盞羽觴,自始至終,都是目不斜視,看不出有一絲波瀾,恍如大片的千年寒冰,徹骨淒厲,遍佈在他那堅毅冷峻的臉龐上,愈發顯現出他的不怒自威與勃勃英氣。

 只見,蕭長陵端著酒盞,望著杯中紫紅色的葡萄酒,在輕輕盪漾,目光逐漸變得深沉起來;一身白衣的他,凝視著倒映在酒杯中的那個自己,那寬闊飽滿的額頭,端正挺拔的鼻樑,以及一個微微揚起的下頜,久久不語,彷彿若有所思。

 過了好一會兒,蕭長陵才舉起酒杯,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然後咳嗽了兩聲,一旁侍候的小黃門,偷偷看著秦王殿下,卻見蕭長陵猛然轉過頭來,冷冰冰地橫了小黃門一眼,又敲了敲案几。

 “斟酒。”

 雖然,整個顯陽殿內,鳴奏著平和的雅樂,無數美人起舞助興,桌上更是擺著數不清的皇家御膳。但是,與宮宴上的歌舞昇平不同,那對天家兄弟的心境,卻是另外一番風景。儘管他們近在咫尺,可又似相隔天涯,兄弟二人的心牆,好像被這九重宮闕給生生阻斷;一母同胞的親兄弟,竟然疏離到了這般地步,取而代之的,只有無盡的猜忌、防備與試探,這便是生在帝王家的悲哀與不幸。

 宮宴仍在繼續,歌舞亦在繼續,醇香的美酒,豐盛的御饌,美麗的舞姬,優雅的舞蹈,以及動聽的音樂,依舊難以掩蓋住大殿裡冰冷的氣氛。

 忽然,蕭長耀扶著龍榻,緩緩坐直了身體,端起面前的一杯酒,笑著對蕭長陵說道。

 “阿瞞,來,你我兄弟多年未見,朕與你喝一杯。”

 這句話的聲音,不大不小,猶如金鐘九響,在蕭長陵的耳畔邊緣,驟然響起;聽得此話,蕭長陵昂首,兩道凌厲如劍的目光,正好對上了蕭長耀那張帶著笑容的臉,只是那笑容之中,隱隱有些冰冷。

 “陛下請。”蕭長陵舉起酒杯,迎上皇帝投擲而來的笑容。

 兩人隨即一飲而盡。

 當蕭長陵放下酒杯的一瞬間,他雙眼之中的目光,才從那盞金紋羽觴上,慢慢抬了起來,順勢掃視了一圈,凝望著蕭長耀龍榻後面的內殿入口,憑藉他十餘年鐵血征伐的經驗,蕭長陵斷定,那裡肯定暗藏著不少伏兵。

 蕭長陵目力極好,他隱隱覺察到,內殿兩側的屏風後,影影綽綽,是無數武士的身影,閃爍著一大片刀光劍影,連他們身上穿著的甲冑,他也能看得一清二楚,那是隻有皇家御林軍才能配備的黃金甲。

 與此同時,屏風之後,高雍藏在暗處,也在用冰冷的眼神,盯著那位名震天下的秦王;而他的身後,則肅立著二十餘名全副武裝的刀斧手。

 不過,十六年在戰場上的摸爬滾打,出生入死,早已讓蕭長陵的心性,磨礪得如磐石一般,鍛造出了一副鐵石心腸;這十六年,他不知遭遇了多少明槍暗箭,生死一線,如果沒有一個強大的意志,又怎麼能當得起手握四十萬雄師的靖北之王呢!

 因此,隔著內殿的屏風,高雍只看見,蕭長陵神態自若,嘴角勾勒出一抹詭譎的微笑,眼中閃動著寒厲的光芒,隨意把玩著手裡的羽觴。

 “阿瞞,今天這兒也沒有外人,你還是叫我大哥吧。”

 這一回,蕭長耀沒有以“朕”自稱,而是自稱“我”,不要小看這麼一個簡單的稱呼轉變。如果是“朕”,那麼就意味著蕭長耀還是以皇帝的身份,和蕭長陵對話;而如果是“我”,則代表著蕭長耀在蕭長陵面前,只是兄長,而非君王。

 沒有料到,對於蕭長耀主動的自降身份,蕭長陵的臉上,照樣是堅毅似鐵,冷傲得如同罩上一層銀霜,看不出有一絲一毫的變化,也看不出有半分的觸動,只是淡淡地說道。

 “陛下,臣……,不敢,陛下如今已是九五之尊,臣不能再這樣稱呼陛下了,還請陛下自重。”

 望著石階下那個熟悉的一襲白衣,蕭長耀輕嘆一聲。

 “唉,你現在連一聲大哥都不肯叫我了嗎。”

 然而這一次,蕭長陵沒有回話,面色凝如寒鐵,似乎比方才的神情,冷酷上了百倍,千倍,整個人眼觀鼻,鼻觀心,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獨自斟了一杯酒,含笑仰首飲盡。

 蕭長耀見狀,只得按住心下的尷尬,似笑非笑道。

 “罷了,罷了,生在帝王家,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要為天下表率,你也是身不由己,隨你的吧。”

 蕭長陵依舊不語。

 沉默許久之後,蕭長耀微微有些動情,一笑而問,“二弟,咱們有多少時日沒見了?”

 “十年。”蕭長陵側著身子,維持著那副倔強的神情,幽幽回道。

 “是啊,屈指一算,已經十年了,這時間過得可真快啊。不過二弟,朕倒是想問問你,你十年不回上京,連父皇的國喪都不肯回來,你心裡對朕的怨氣,難道就這麼大嗎?”

 看似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實際隱藏著一道凜然的寒氣,所謂的殺人誅心,從一代帝君的口中說出來,是那樣殺伐決斷,且又那樣剛柔並濟。

 果然,當聽到蕭長耀的這句話時,一直冷冽若斯的蕭長陵,心頭不由一沉,他輕輕皺了皺眉,額上的兩條青筋,也猛然抽搐了一下。

 他太瞭解自己這位皇帝哥哥了,這是一個精於權術之人,也是一個極度虛偽的人。當年,他就是用這樣虛偽的表演,博得父皇的歡心,從而登上皇位:如今,他又要故技重施,用這虛偽的一套,逼迫自己就範,向他俯首稱臣。

 不,這絕不可能!

 於是,蕭長陵淺淺一笑,原本緊鎖的眉頭,豁然舒展開來,隨即沉沉開口,一字一句,恍惚重若千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