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收官章一無他無中原

    她哽咽道:“公子別嫌棄我笨。”

    陸詡搖頭柔聲道:“夫君不敢。”

    屋外大雪紛飛落人間,屋內人心溫暖如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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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祥符四年,初春。

    去年末最後的那場鵝毛大雪,尚未消融殆盡。

    膠東王趙睢盡起精銳揮師南下,同時河州將軍蔡柏部精騎與楊虎臣韓芳部騎軍成功合攏,靖安道節度使馬忠賢宣稱麾下聚集十萬精銳,即將向東-突-進。

    這些好消息使得今年的初次朝會,增添了許多連過年都不曾有的喜慶氣息。

    退朝後,孫寅在人群中找到範長後,說是最近撿漏了一本殘譜,當真是神功大成,棋力暴漲,絕對能夠在棋盤上要這位十段棋聖好看。

    範長後原本與同在翰林院任職的宋恪禮並肩而行,兩人意氣相投,關係莫逆,家道中落的那位宋家雛鳳一向沉默寡言,唯獨與範長後經常秉燭夜談。

    範長後聽到孫寅的一番挑釁後,笑著答應下來,相約今晚在孫寅的那棟宅子一較高下,孫寅反覆提醒這位大國手,登門之前切記莫忘了順路捎帶停馬坊的柳記羊肉,範長後只得許諾就算人不到,也決不讓羊肉失約,孫寅這才罷休。

    上屆科舉狀元郎李吉甫一路小跑,來到狂士孫寅身邊的時候,有些喘氣,被孫寅狠狠白眼後,李吉甫笑臉靦腆。

    相貌平平且性情木訥李吉甫,一直被譏諷為離陽科舉歷屆一甲三名的墊底人物,既無名士風流,也無事功韜略,別說與那位風流卓絕領銜永徽名臣的殷茂春相比,就跟同屆科舉的榜眼高亭樹探花吳從先,都遠遠遜色,身世背景,仕途前程,京城清望,皆是如此。李吉甫整整三年碌碌無為,名聲不顯。如今馬上就要迎來下一場殿試,雖然尚未有結果,可是去年秋的秋闈會元秦觀海,無論風采還是氣度,就已經比李吉甫超出一籌,世家子弟秦觀海在太安城本就名聲鵲起,又有晉蘭亭高亭樹等人幫忙鼓吹造勢,李吉甫便自然而然淪為綠葉,時不時被會拎出來冷嘲熱諷。

    李吉甫這個老實人唯一引人注目的地方,大概就是心甘情願做北涼狂士孫寅的跟屁蟲了,有事沒事就去找剛剛轉入禮部當差的孫寅,每次退朝都會跟在孫寅屁股後頭,好像不這樣做就不安心,廟堂文武對此早已見怪不怪。反觀孫寅,可真是不消停的主,在國子監那場辯論舌戰群儒得以名聲大噪之後,很快丟了官,在一年之中就又從兵部轉入禮部,沒過多久就接連大罵一尚書二侍郎三郎中,害得僥倖逃過一劫的那位僅剩郎中,幾乎次次上朝都要被別部大佬追著詢問,諸如“馬郎中,昨日可曾被那一位堵門痛罵?”“今日可能繼續倖免於難?”“馬大人一定要堅持住啊,我可是押你這個月都安然無恙的!下月的俸祿還能否落袋,可就靠你了!”

    很快這位馬侍郎就莫名其妙成了朝野皆知的出名人物,足可見“禮部小官”孫寅的囂張氣焰。

    黃昏中,在孫狂人那座租賃而來的小宅子,對弈雙方,竟然不是自詡棋力通神的孫寅和範長後,而是一個貌不驚人的外鄉士子,在跟早已名動天下的祥符棋聖,在棋盤上捉對廝殺,而且六十餘手後,前者依然不落下風,越是知曉範長後雄渾棋力的知情人,就曉得這份殊為不易。當世棋壇公認被譽為“範子”的範長後,實力已經超越西楚國師李密,極有可能直追黃三甲和曹長卿,勝負在五五之間,所以就有了個“徐渭熊不至京城,一臂之內範無敵”的諧趣說法。

    離陽棋待詔幾位國手輸得心服口服,其中著有《桃泉弈譜》的棋壇名宿袁昧更是坦言,範長後先手無敵,是一種誤解,只是因為京師之中,無人能夠真正將棋局拖入中盤而已。

    除了孫寅和下棋兩人,屋內還有李吉甫和宋恪禮,孫寅蹲坐在小板凳上,兜著一大碟花生米,君子是觀棋不語,棋力不濟的孫寅則是觀棋胡亂語,所幸那名年輕士子根本就沒有聽從他的建言。宋恪禮沒有觀戰,在翻閱孫寅不知從何處撿漏得到的一部奉版古籍,無椅子凳子可坐的李吉甫就直接蹲在孫寅身邊,偶爾從碟子裡拈起一粒花生米,細嚼慢嚥,若是拿得快了,就要被孫寅一巴掌狠狠拍掉,李吉甫便只能一臉悻悻然。

    八十餘手後,那名年輕士子投子認輸,雖說此人實力已經極為驚世駭俗,美中不足的是拈子也好,落子也罷,姿態太上不了檯面,與那份瀟灑寫意沒有半顆銅錢的關係。

    範長後抬起頭,望向那位低頭凝視棋局的同齡人,溫和問道:“劉兄,敢問你學棋多少年了?”

    姓劉的年輕人抬起頭,微笑道:“不足三年,是進京趕考後才會的,下得也不多,幾位好友在去年離開京城後,就沒人願意陪我下棋了。”

    範長後苦笑道:“劉兄在棋盤上有如神助,了不起。”

    孫寅快意大笑,感覺比自己下贏了範長後還要痛快,這個姓劉的趕考士子,是他連拐帶騙外加強拉,才好不容易給折騰到這棟宅子的,哪怕是這樣,如果不是孫寅的北涼身份,這個傢伙恐怕依舊不會來此借住。年輕人姓劉名懷,也是北涼人,是去年唯一一位參加秋闈會試的士子,只不過名次極其靠後,勉強能夠參加殿試,若是按照會試成績,肯定是一個同進士出身而已。只不過劉懷卻算不得籍籍無名,因為有位沒有功名在身的張姓中年儒士,在國子監門口幫劉懷抄過經文。劉懷在這裡落腳後,深居簡出,潛心學問,而狂士孫寅在北涼道家鄉求學之時,就以“制藝超群”著稱,當時連在國子監擔任左祭酒的姚白峰,這等首屈一指的文壇大家都情願為其大力揚名,之後穩坐中書省第一把交椅的坦坦翁桓溫,亦是親自驗證過此事,不得不一邊教訓孫寅要低調做人,一邊又捏著鼻子氣哼哼說“此子科舉奪魁,探囊取物”。

    劉懷在此準備今年春的殿試,自然受益匪淺,而且劉懷雖然性格嚴謹,但是並無傲氣,討教學問,不遺餘力,幾次挑燈夜讀至不解處,必然一一記下,然後只在清晨時分,等到需要參加早朝的孫寅起床開門,然後再一一詢問,只不過孫寅雖然有問必答,起床氣頗重的孫狂士,依然少不了罵劉懷幾句“勤懇有餘,資質稍顯不足啊”、“連李吉甫那個笨蛋也不如”之類的,若是起床氣不大的時候,到也會拍拍劉懷肩膀,勉勵幾句,“沒事,文章寫得跟李吉甫半斤八兩,也不算太丟人,畢竟你們不是我孫寅嘛,劉懷李吉甫之流,十年一出,可我孫寅百年難遇啊”,“劉懷老弟啊,讀書人的本事,不在殿試上見功力的,殷茂春中過狀元吧,可他的恩師,咱們張首輔當初殿試才第幾?你再瞧瞧李吉甫這傢伙,不也中過狀元,跟我這個連殿試都沒參加過的人,能比?”

    經常在此借住的李吉甫,每到這個時候,總會笑著不說話。

    他孃的,要知道李吉甫雖說仕途不順,可他的科舉文章,當真是誰都挑不出半點瑕疵的狀元文!

    三年前他的那篇經義文章,某位前輩狀元甘拜下風,在公開場合笑稱“能不與李吉甫同年殿試,我何其幸也!高榜眼吳探花,何其不幸也!”

    也虧得李吉甫竟然從不反駁半句。

    劉懷一開始只當那位性情溫良的李兄,只是與祥符元年的狀元李吉甫同名同姓而已,等到他得知真相後,不得不私下直言勸說孫寅,最少在自己面前不要那麼笑話李兄,可是孫寅大袖一揮,撂下一句,“被我孫寅痛罵羞辱之人,不計其數,被我孫寅勉強認可之人,寥寥無幾,李吉甫高興還來不及,哪裡會生氣!”

    與李吉甫認識後頗為投緣的劉懷一怒之下,差點就要搬出宅子,還是李吉甫竭力阻攔,兩人在門外一番交心言語後,劉懷這才回到宅子,之後半旬時間孫寅終於強忍衝動,不過明顯憋得厲害。

    最後是李吉甫在一次孫寅強行把到嘴邊的話語咽回肚子後,撓撓頭笑道:“孫哥,想說我就說吧。你不自在,我其實更不自在。”

    孫寅指著李吉甫,望著滿臉無奈的劉懷,得意道:“聽見沒?!”

    跟孫寅相處久了,學了好些不入流口頭禪的劉懷忍不住嘀咕道:“他孃的沒天理,還他孃的沒王法了!”

    故而三人相處,還算融融洽洽。

    劉懷也知道,李吉甫是大有真才實學的,最重要的是有一種更為難得的“中正平和”,無傲氣有傲骨,絕非那種“貌似忠良人,實則奸猾心”之徒。

    今天劉懷只知道孫寅有棋友到家裡下棋,氣態不俗的兩位客人到了以後,孫寅也沒有介紹身份,只說如果贏了那傢伙,就帶他和李吉甫去街盡頭的那棟酒樓下館子去,可勁兒大魚大肉,我孫寅俸祿到手,跟那些個孔方兄卯上了,不夠的話還能賒賬嘛,孫寅兩個字,還不值他個幾萬兩黃金?

    所以劉懷只知道兩人一個姓宋一個姓範。

    這個時候聽到姓範的年輕人稱讚自己“有如神助”,還說“了不起”,劉懷就有些神情古怪,就我這個無意間才學會下棋的門外漢,你這麼吹捧我,不合適吧?

    敏銳察覺到劉懷的視線,範長後也很無奈啊,他又不是孫寅,沒那臉皮自報名號。

    孫寅愈發樂得不行,抓起碟子裡最後一把花生米,分了一半給李吉甫,起身後抖了抖袍子,這才壞笑道:“劉懷,知道這傢伙是誰不?棋壇‘範子’,十段棋聖,我朝第一大國手,曹官子第二,大名鼎鼎的翰林院黃門郎,範短先!”

    範短先?

    竹筒倒豆子,這麼一大通綽號名頭給孫寅喊出來,就連在遠處看書的宋恪禮都忍俊不禁,輕輕搖頭。

    範長後伸手扶額。

    劉懷不笨,很快醒悟,起身作揖道:“劉懷謝過範先生指點。”

    範長後趕緊起身還禮,“切磋而已,不敢指教。”

    孫寅白眼,轉頭對李吉甫說道:“瞧見沒,酸儒!還是兩個!”

    不等李吉甫說話,孫寅嘆氣道:“加上你,三個!”

    只是不等孫寅繼續說話,宋恪禮已經說道:“不勞孫兄褒獎,加我,四個!”

    孫寅沒來由冒出一句,直白至極,“宋恪禮,不是我說你,既然你與小國舅嚴池集相熟,算得上是君子之交,又何必在意那些閒言碎語,唉,到頭來便宜了範短後,在你們兩人之間橫插一腳。”

    捧書的宋恪禮深呼吸一口氣,不說話。

    孫寅仍是不願就此作罷,念念叨叨道:“宋恪禮啊,須知情至濃處便轉淡,好好一對美眷良配,可別因為你一人負氣用事,就白瞎了月老紅線。”

    劉懷和李吉甫面面相覷,難不成這裡頭還真有玄機?

    大致知道內幕的範長後強忍笑意。

    宋恪禮揚起手中那本相當珍稀的奉刻版古書,“小三百兩銀子!別一不小心給火燒了,連三十兩都不值了!”

    孫寅趕緊伸出大拇指,嘖嘖稱讚道:“直搗黃龍,用兵如神!我服了!”

    宋恪禮冷哼一聲,繼續看書。

    劉懷試探性問道:“範先生,能否再下一局?”

    範長後笑著點頭,“喊我名字即可。”

    兩人坐回凳子,繼續再戰。

    百無聊賴的孫寅沒了觀棋興致,只得發呆。

    李吉甫對於下棋並無太多興趣,棋力也一般,不過欣賞兩位高手對弈,還是看得津津有味,至於棋品,自然是比孫寅高出十幾層樓。

    孫寅自言自語道:“可惜陳少保和嚴池集不在,否則我看得上眼的傢伙,就都在一窩了。”

    劉懷下棋極為專注,其實劉懷無論讀書還是做事,都是這般心無旁騖。

    不知打譜多少次的範長後當然也是如此,可謂落子之時,雷打不動。

    宋恪禮聞言略有所思。

    只有李吉甫笑了笑,只是很高興。

    很奇怪,雖然與孫寅相識相交相知不短了,可是兩人之間,從無什麼肺腑言語,孫寅總喜歡怔怔出神想事情,經常神遊物外。李吉甫在孫寅身邊,也很少主動說話,往往就是安安靜靜看看書,想想官場的大小事,衙門裡的高低人。

    孫寅自顧自說道:“其實啊,範短先勝負心重,又拿得起放得下,還真適合當官,不適合下棋,先在翰林院國子監崇文館這些地方逛蕩,不怕慢就怕快。宋雛雞……哦不對,宋雛鳳呢,倒是貴在勇猛精進,三年當侍郎,五年當尚書,十年當首輔,哦又不對了,首輔得我孫寅來當,才算名至實歸,宋恪禮你還是乖乖當你的一部尚書吧,大不了到時候我讓你六部尚書隨你挑便是。劉懷呢,千萬別鑽書堆裡出不來,做教書先生,沒啥大出息,撐死了也就是咯屁後,給個不上不下的中等諡號,什麼文潔啊文義啊文達啊,哪裡是美諡,罵人呢不是……至於李吉甫你啊,湊合著在公門修行熬日子吧,記得沒事就多燒燒香拜拜佛,運氣好撈個正三品的侍郎,或是一州刺史啥的,可要運氣不好的話,唉,就只能跟老子借錢度日了,估計娶個過得去的小媳婦都懸乎……”

    李吉甫鄭重其事地用力點頭。

    得,看樣子這位狀元郎還當真了。

    宋恪禮又是搖頭。

    京城夜禁之前,範長後宋恪禮告辭離去,劉懷當時起身送至門外。李吉甫晚些離開宅子,劉懷幫忙提著燈籠送到小巷拐角處,這才遞出燈籠。

    劉懷分明看到這位狀元郎在漸漸遠去的時候,一手提著燈籠,一手橫臂攔住視線,雙肩微微顫動。

    在出門前,孫寅拿起那本被宋恪禮擱放在桌上的奉版書籍,隨意丟給正要離開的李吉甫,沒好氣道:“書借你,交情歸交情,得還的!最短三年,最遲五年,老子會扳著手指頭算著日子的。你要敢不還,我到時候扛著糞桶去你家門口潑去。信不信由你!”

    “別婆婆媽媽的,趕緊滾蛋!”

    夜色中,李吉甫漸行漸遠,然後越走越快,大步向前。

    事實上這位官場坎坷的狀元郎不知為何,最近一段時間不斷跟同僚借錢,但是始終咬牙不曾向孫寅開口,據說是家裡寄信至京城,亟需一筆不小的銀子度過難關。只不過李吉甫的家裡人,多半是天真以為光宗耀祖的李吉甫註定已經在京城飛黃騰達,哪裡知道在太安城官場攀升的不容易,若是李吉甫不是那個令人眼紅的一甲頭名,而只是個名次較高的進士及第,可能日子都要比現在好過很多,最不濟手頭也會寬裕許多,朋友也更多一些。退一步說,哪怕是得以外放地方的次等進士,或是得以馬上幸運補缺的同進士,好的,就是牧守一方的父母官了,差的,也是想兩袖清風都難。偏偏是狀元,又偏偏無家世根腳錦上添花,且官場前輩無雪中送炭,李吉甫如何能夠一遇風雲便化龍?早給京城前輩地頭蛇們壓彎了腰才是,所以之前孫寅可能是無心之語那個“熬”字,真是一語中的。

    可再難熬,到底是狀元出身,李吉甫未來的仕途,只要沒有太大波折,終究是會越走越順當,不說什麼位極人臣,以離陽王朝歷任皇帝的氣量,還真沒有半道夭折的狀元,最差也都磕磕碰碰當上了從四品官員。

    那麼三五年之後,李吉甫一本奉版書籍的錢,當然掏得出,還得起。

    那麼李吉甫現在偷偷將書賣了,哪怕是賤賣,也有兩百來兩銀子,對於李吉甫的那個家族而言,天大的坎,只要有這筆銀子開路,肯定能邁過去。

    狂士孫寅,既然能夠在科舉制藝之上冠絕離陽的讀書人,豈是死讀書之輩?當真是不諳世事不通人情?

    不可能的。

    劉懷百感交集地回到宅子,看著那個翹起二郎腿翻書的孫寅,輕聲道:“哪怕明知多此一舉,我也要替李兄想你說聲謝謝。”

    孫寅頭也沒轉,淡然道:“你替他謝我?嘿,小心以後姓李的榆木疙瘩在官場上,不念你的情,”

    劉懷坦然道:“我與李兄,本就是君子之交淡如水,雖味不如酒,可酒解饞,水卻能解渴。我從不希望與李兄之間有任何利益來往,既然如此……”

    孫寅打斷劉懷的言語,“錯啦,大錯特錯,你知道為何遍觀歷史,好像歷朝歷代的激烈黨爭,都是真君子輸得一塌塗地,而偽君子卻能捷報連連嗎?”

    劉懷正要說話,又被孫寅打斷,這位狂士凝望著那盞油燈,娓娓道來:“你不知道,就算你現在以為自己所知道的,也是錯的。君子喜歡自稱朋而不黨,真君子傻乎乎奉為圭臬,真這麼做了,要知道官場登頂途中,最忌諱看似高朋滿座,實則孤立無援,落難之時,尤其是惹來帝王君主厭煩之時,身旁君子的施以援手,很多時候只會適得其反,為何?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天底下最大的順毛驢是何人。倒是豁得出臉皮的偽君子,和那些在賭桌上有膽子押上全部家當去以小博大的真小人,才有可能幫著化險為夷。話說回來,你別以為偽君子和真小人就是腹內空空的讀書人,我告訴你,讀書人之品行高潔低劣與否,和他們讀過多少書得到多少功名聲望,有一定關係,卻絕無必然關係,我問你,宋恪禮的父親祖父,永徽年間享譽海外的‘宋家兩夫子’,宋老夫子的字寫得如何?一等一的大宗師,指不定幾百年以後,依舊有無數讀書人臨摹苦練,宋小夫子的文章好不好?當然好得不能再好了,詩詞歌賦無所不精,只說散文,我猜千年以後,評定什麼十大散文大家之類的,宋恪禮的那位父親,還是會有一席之地。可這父子二人,若說晚節不保,最終身敗名裂,只是老首輔張鉅鹿不滿他們的文壇霸主地位,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你劉懷真信?我孫寅不信,或者準確說只信一半。這件事要往深了說,掰碎了說個通透,你得聽我說到天亮才行,因為涉及太多朝政秘事了,離陽科舉走勢,天下文脈興衰,江南輿論風向,吏禮兩部的沉痾,等等等等,估計你得聽得頭大。”

    劉懷站在原地,呆若木雞。

    孫寅還是翹著二郎腿,一晃一晃,嘿嘿笑道:“只要你躋身了廟堂,真正志同道合之人,肯定不多,對吧?但是你要記住一件事,無論在京為官,還是在地方執政,官場上的椅子,都是有定數的,你一屁股坐下,就肯定有個別人少了。官場結仇遠甚江湖,這句至理名言,是某位大文豪……嗯,就是我孫寅說的。當你位置夠高之後,椅子越來越少,更是如此,志向遠大的讀書人,如果沒在官場沉浮裡泯滅初心,只會越來越痛苦,因為你想放開手腳施展抱負,就越需要手握權柄,自然需要一大幫同僚下屬一起鞠躬盡瘁,方方面面的利益,你都得一一照應到。舉個簡單例子,官場對手向你潑髒水,哪怕皇帝沒上心,可是半座京城都跟著說你壞話呢?或是半座士林都在盲從附和呢?更可怕的是到時候連老百姓都會跟著罵你。你怎麼辦?罵回去?你一個飽讀聖賢書的君子,都是黃紫公卿了,當面跟人對罵,斯文掃地,總歸不像話吧?再者也壞了皇帝心中的印象。你需要怎麼做?你到底要不要朋黨?要不要打造一座張廬,要不要做青黨領袖?劉懷,你捫心自問便是,我給不了你答案。我只想告訴你,欲要國事暢通政治清明,必然觸及種種最終阻塞朝野道路的弊端,而弊端來自弊政,也有可能是良政被貪官惡人,更有可能是不做事之官員的冷眼袖手。空談之人,最瀟灑。做事之人,最捱罵。天下熙熙攘攘,無非是利來利往。我最後告訴你一個悲哀的事實,張鉅鹿之所以自尋死路,在於他看到了,世家子弟把持朝廷,到底是富貴慣了的,對錢財一事,看得再重,同樣的稟性品行,前者肯定不如從寒門裡頭冒尖的貴子,我不是說所有人皆如此,但必定不在少數。試問後者驟然富貴之後,就算他能潔身自好,那麼他所在家族之中,會不會有人索求無度?會不會在地方上仗勢欺人?會不會成為橫行一地的豪族劣紳?百善孝為先,當了官,多少人敢不認無仁義的父母?兄友弟恭,兄長一路助你苦讀成才,他若說我要娶妻納妾,要良田千百畝,你答應不答應?夫妻兩人相敬如賓,妻族有人為非作歹,東窗事發,你敢不敢任由其頭顱滾地,願不願看到同床共枕的妻子,每日以淚洗面?同鄉寒窗多年,你富貴他無名,他求個小官噹噹,若他確有才學,無奈命運不濟,你如何應付?若是攜手富貴,子女聯姻,日後他卻貪瀆誤國,來求你網開一面,至交好友滿門上下數十口,有你賜表字的讀書郎,有認你做幹爺爺的黃口小兒,卻皆是命懸一線,你又當如何?”

    孫寅終於不再說話,大概是說得口乾舌燥,開始起身翻箱倒櫃找酒喝去了。

    劉懷目瞪口呆,汗流浹背。

    孫寅總算找到了一壺綠蟻酒,仰頭痛飲,然後瞥了眼劉懷,笑眯眯道:“為富不仁,我倒是不怎麼怕,那些傢伙死即死了,高樓崩塌便蹋了,說不得我孫寅還會主動找他們的麻煩。可窮兇極惡四個字,人窮志短又四個字,你怕不怕?我孫寅怕!他張鉅鹿更怕!”

    劉懷始終沒有挪步,沒有吭聲。

    孫寅走到他跟前,在劉懷眼前晃了晃手臂,“咋的,嚇傻了?”

    劉懷眼眶通紅,隱約有些淚水。

    孫寅把酒壺遞給這個北涼讀書人,打趣道:“別怕啊,喝酒壓壓驚。”

    劉懷搖頭苦笑道:“還是不喝了,我沒喝過酒。”

    孫寅翻了個白眼,收回手,去門檻上坐著,嬉皮笑臉道:“得嘞,那我就有福獨享嘍。”

    劉懷默默坐在他身邊。

    初春時節,以倒春寒和化雪時,最為凍人骨。

    孫寅自顧自說道:“退一萬步說,無親無故之人,無牽無掛,有朝一日終於身居高位,小善之事願不願做,小惡之事怕不怕做?反正這兩種事,我孫寅是既不願做,也不怕做。”

    劉懷嘆了口氣。

    孫寅喝酒向來牛飲且快速,晃盪著價格不菲的那小半壺綠蟻酒,唏噓道:“唉,頭疼!心太高,看得太明白,想得太清楚,所以我孫寅比你們這些蠢材更寂寞啊。以後,再也不跟你這個北涼老鄉說這些廢話了,浪費老子的綠蟻酒。”

    劉懷輕聲道:“我想好了,我還是要當官。”

    孫寅立即笑罵道:“狗日的,你比李吉峰那榆木疙瘩還榆木疙瘩,老子什麼時候沒讓你做官了!你小子要不做官,以後怎麼給我孫寅當那官場幫閒?”

    劉懷悶悶道:“可我只為自己當官,為北涼做些事。”

    這次輪到孫寅愣在當場。

    長久沉默後,孫寅站起身,放下那隻酒壺,走向自己那間屋子,好似自言自語道:“看來是真想明白了,那我酒沒白喝,話沒白說。”

    劉懷猶豫了一下,提起酒壺,聞了聞,轉頭問道:“我喝了啊?”

    背對劉懷的孫寅伸出一隻手,只彎曲大小拇指,“約莫著還剩下三口酒,就當欠我三兩銀子了,看在北涼老鄉的份上,只收你……六兩銀子!”

    劉懷問道:“你這是怎麼算的賬?!”

    孫寅走進屋子,猛然關門後,大聲道:“我孫寅制藝的本事,天下第一!殺熟的本事,天下第二!”

    劉懷轉過身,小喝了一口綠蟻酒,打了個激靈。

    從此以後,太安城,就又多了個酒鬼。

    只不過很多年後,年輕酒鬼沒有變成老酒鬼,而是成了桃李滿天下的……酒仙。

    ————

    祥符四年,春暖花開。

    北涼懷陽關一直向北的龍腰州邊境地帶。

    一個貂覆額、腰繫鮮卑玉扣的小女孩,牽著那匹如一團火焰的赤紅小馬駒,在廣袤草原上緩緩而行,她長得粉雕玉琢,大概可以稱之為世間頭等的美人胚子了。

    在她身後緊緊跟隨著三位神情古板的侍衛扈從,一名指玄境界,一名金剛境,一位二品小宗師。

    在這處註定不會有戰事發生的寧靜草原上,僅是這三人陣容就足以讓人咋舌,要知道如今涼莽大戰正酣,高手宗師早已傾巢出動,過江龍地頭蛇,池塘底下的千年老王八,都一股腦跟隨四十萬大軍去往拒北城那邊了。那麼一個十來歲模樣的孩子能夠擁有這三位扈從,身份之顯赫,可見一斑。其實不光光是三名頂尖高手,三大一小四人的身後,還遠遠吊著的那六七百披甲精騎,更有潛伏在暗中的數十位精於刺殺的死士,最後有總計六十騎的馬欄子,在四周井然有序地遊曳巡視。

    他們便是烏鴉欄子,在龍眼兒平原一役之前,曾經是天底下唯一能夠與涼州白馬遊弩手媲美的斥候!是董卓耗費無數心血調教出來的精銳,這六十騎董家馬欄子,算是最後的種子了,卻在此時全部用來保證一個小女孩的安全。

    可是董家大軍上下,無人膽敢質疑半句。

    因為誰都清楚,在大將軍董卓心目中,這個袍澤遺孤的小侄女,比南北兩朝所有郡主加在一起,還要珍貴。

    小女孩不愛說話,但毫無驕縱脾性,而且天生讓人心生親近,哪怕是一路護送她漫無目的逛蕩的三名高手扈從,都打心眼喜歡這個天真爛漫的閨女。

    那名指玄境武道宗師突然轉頭向北望去,視線可及的最遠處,數騎烏鴉欄子正在與一支來歷不明的草原騎軍對峙,很快就有半數董傢俬騎疾馳而至,迅速將四人圍起來,剩下三百多騎則向北而去。

    那支風塵僕僕人人憔悴的騎軍似乎疲於奔命的緣故,陣型被拉伸得斷斷續續,在那六騎烏鴉欄子的視野中,最少有七百騎,而且根據其中兩騎欄子之前傳回的消息,這支騎軍人數最少在千騎左右。

    那名千夫長裝束的為首騎士高高揚起馬鞭,怒喝道:“速速讓開道路!老子正在追殺逃犯,是玉蟾州持節令和呼延大將軍兩人的軍令!擋我者死!”

    六騎烏鴉欄子置若罔聞,完全無動於衷,既不向前,也不後撤。

    滿腹怒火的北莽千夫長眯起眼,咬牙切齒,如果不是看到那礙眼更礙事的三百多騎正在趕來,他早就帶兵一衝而過了,六騎而已,任你天大本事,也是一個死!

    年紀不大的董家騎將停馬後,沉聲問道:“何人?”

    北莽千夫長側頭狠狠吐了口唾沫,“老子是玉蟾州軍鎮主將,耶律宣平!還不滾開?!耽誤了大事,別說你這毛都沒長齊的娃娃,你家主子都得死!”

    董家騎將面無表情道:“我是董大將軍麾下,騎軍千夫長耶律斜軫。不管你是誰,只管衝鋒便是。”

    那名千夫長瞬間氣焰全無,彷彿整個人都矮了一截,嘴唇微動,可怎麼都說不出半個字。

    整座草原十三州,大小悉剔和軍鎮將領不計其數,但是大將軍,二十年間只有十三人,直到那個當過南院大王的董胖子成為第十四人。

    同樣是千夫長,同樣是姓耶律,從北而來的那位恨得牙癢癢,瞥了眼那六騎馬欄子,再看了看那三百多騎,心中已經確認無疑,還真他孃的是董卓私騎!你董大將軍不是在懷陽關跟北涼都護褚祿山死磕嗎?怎麼還有騎軍有閒心在這龍腰州邊境閒逛?最後還跟老子撞上了?!

    他滿臉苦澀,無奈道:“這位耶律將軍,實不相瞞,末將正在奉命追殺一名從敦煌城逃竄出來的江湖高手,不僅是我,還有其他三支騎軍向南齊頭並進,別說咱們傷亡慘重,就是蛛網諜子死士,這一路上都死了好幾十人。”

    董家騎將皺了皺眉頭,稍作思量後說道:“我家小主人就在身後,你們南下,可以在一里地外繞行而過。”

    那名千夫長哭喪著臉道:“耶律將軍,咱們這趟南下,真是恨不得把每一寸地皮都給掀起來瞧幾眼,就怕錯過那個高手。如今那人身負重傷,肯定逃不遠,至多在我們身前十里地,我這支騎軍隊伍裡有擅長追捕的人物,如果擔心咱們這些大老粗驚擾了你家貴人,那我就只帶著一百騎跟著你們,咋樣?耶律將軍,你大人有大量,別為難我,行不行?就當我耶律宣平求你了!”

    董家騎將猶豫不決。

    那名千夫長收起先前略帶諂媚的神色,沉聲道:“我耶律宣平死了兩百二十三名弟兄,他們不能白死!”

    董家騎將舉頭望去,在此人身後的大隊騎軍,以七八騎十數騎的小股騎軍各自扎堆,大多都在一名沒有身披鐵甲的騎士率領下,如同拉開一張大網,疏密有序地向南馳騁。

    他終於點了點頭,緩緩道:“我可以擅作主張,准許你帶著少量騎軍跟我南下,一百騎。多一人,我殺一人。”

    那位玉蟾州軍鎮騎將雖然有些遺憾,但更多還是慶幸不已。

    此人也是行事果決之輩,抬臂揮揮手,只留下九十多騎跟隨他筆直南下,其餘騎軍果真在一里之外的兩側地帶,繼續向前疾馳。

    在那個貂覆額小女孩身邊,三百騎的包圍圈不知何時稍稍向外擴展了五十步,三名貼身扈從則並排站在女孩身後。

    看到這一幕的董家騎軍耶律斜軫眯了眯眼,不動聲色。

    在追殺騎軍那支百人隊伍中,三名看似胡亂策馬奔走的騎士,偶爾會下馬仔細觀察草地,還會拔起一棵草放在鼻尖嗅一嗅,沿著那個圓形騎陣的邊緣漸漸向南,最後翻身上馬,三人視線交匯後,其中一人對軍鎮騎將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