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兩百五十八章事了拂衣(二)

    當年以抬棺死諫而名動天下的溫大學士,開始細數那年輕藩王在世襲罔替以後的各大罪狀,慷慨激昂,滿屋子的浩然正氣。這位武英殿大學士,明擺著是跟徐家父子死扛到底了。太安城這麼多年來一直有傳聞,溫大學士已經偏執到了只要是姓徐的京城官員,一概都沒好臉色的地步。先前半年太安城最大的兩筆談資,其中一件就跟溫家有關,據說被大學士寵溺到天上去的孫女,不但揚言要去西北見那位新涼王,差點還真就離家出走私奔成功了,把咱們溫大人給氣得大病了一場,臥榻不起足足小半年,這期間僅是禮部晉蘭亭就去探望了不下三次,不過看眼下溫守仁的龍精虎猛,又不太像。

    吏部侍郎溫太乙在這間屋子裡,雖說品秩其實與陳望和唐鐵霜相同,但是就算他自己,也清楚這裡頭的差距。作為青黨三駕馬車之一,其餘兩個,上柱國陸費墀已經去世,陸家更是與北涼結親,舉族遷往北涼。青州將軍洪靈樞則從地方進入京城,青黨總體勢力是漲是降,目前來看還不清楚。不過當今天子要重新起用青黨官員,是毋庸置疑的大勢所趨,加上同出青州的韋棟,剛剛成為廣陵水師和青州水師的第一號人物,更是坐實了這份揣測。殷茂春入主吏部時日不多,吏部左侍郎溫太乙想要成為離陽天官不太可能,只是輾轉別部擔任一把手並不是沒有可能,執掌刑部工部戶部都有一定機會。今天溫太乙稍顯“突兀”地出現在這裡,趙右齡殷茂春都多看了他幾眼。

    年輕皇帝沒有打斷溫大學士盡顯一位文臣剛正不阿的激昂言語,但是齊陽龍的跨過門檻,一干權臣的整齊轉頭,讓溫守仁自己就停下了,跟著其他人一起畢恭畢敬對中書令大人致禮。

    齊陽龍站在當朝首輔應該站的位置,對皇帝作揖後,簡明扼要說道:“剛剛見過了北涼王,他答應後天離京,就漕運開禁一事,北涼王提出希望朝廷能夠在明年秋之前,朝廷能夠為北涼道輸送五十萬石糧草。”

    桓溫眼神中流露出一絲疑惑,忍不住轉頭看了眼站在身邊的中書令。發現齊陽龍在說到五十萬石這個數字的時候,袖中手掌,在身前悄悄做了個翻覆的小動作。

    常山郡王耷拉著眼皮子,有些失望,至於緣由,恐怕就只有老郡王自己知曉了。

    位置最後的兵部唐鐵霜嘴角泛起冷笑,你徐鳳年在太安城掀起如此巨大的風浪,就只敢開口跟朝廷索要五十萬石漕運?!難道說進了太安城,不是你的地盤了,就連獅子大開口的膽量都沒有了?

    坐在榻上的年輕天子輕輕呼吸了一下,笑意一閃而逝,掃視了前方這些離陽重臣勳貴,語氣平淡問道:“眾位愛卿,意下如何?”

    溫守仁正要跳出來大罵新涼王,就聽到與自己和嚴傑溪站在一排的陳望已經率先開口說道:“臣以為北涼王是北涼王,北涼百姓是北涼百姓,五十萬石漕運,可以答應開禁送給北涼道。”

    溫守仁立即閉上嘴巴,把已經到嘴邊的宏篇大論一個字一個字吞回肚子。老學士尚且能夠在晉三郎面前稍稍擺擺三朝老臣的架子,可是這個從來沒有打過交道的陳少保,溫守仁不知為何十分犯憷,偶爾路上遇到,他

    也主動表現得極為和氣,可惜陳大人從未流露出絲毫刮目相看的意思,這讓溫守仁內心深處有些遺憾,還有幾分不為人知的忐忑。

    已經有太多年沒有在廟堂上出聲的常山郡王趙陽,語不驚人死不休,冷聲道:“陛下,北涼將士死戰關外,當得起五十萬石糧草的犒勞,甚至說開禁漕運一百萬石也不過分,可這徐鳳年作為藩王,在京城目無王法,

    此例不可開,不可助長其囂張氣焰,因此老臣以為,一石糧草都不可給他徐鳳年!”

    洞淵閣大學士嚴傑溪也附和道:“陛下,常山郡王的意見,臣附議。北涼百姓將士有功,北涼王卻有大過,那就功過相抵,賞罰分明,才符合朝廷法度。”

    唐鐵霜沉聲道:“陛下,臣願親自護送北涼王在今日離開京城和京畿!”

    年輕皇帝不置可否,挑了挑視線,好不容易才看到那個站在最後且比唐侍郎矮上大半個腦袋的溫太乙,和煦問道:“溫侍郎,你可有話說?”

    溫太乙不假思索道:“微臣以為,對北涼道漕運開禁一事,可給,但可少不可多,可緩不可急。”

    養神殿前殿後寢,殿寢之間右手邊有一間密室,密室西門牆壁上,懸掛有一張以密密麻麻小楷寫就官職名字的大圖,佔據了大半牆壁,一個年輕人站在牆下,仰著頭,但是雙眼緊閉,是個以白衣之身置身於離陽首要中樞要地的瞎子。年輕瞎子雖然看不見圖上的內容,但是可以感受到那股無言的“氣勢”,離陽一朝,幾乎所有的要員,不論文武,只要官職到了四品這個門檻,那就都會在這幅圖上佔據一席之地,從京城到地方各道個州各郡,從三省六部到刺史太守,從徵平鎮大將軍到一州將軍,都在這上頭寫著,其中又有極少數名字和他們的官職後頭,以黑紅兩色小楷分別寫有兩份言簡意賅的評語,一份出自先前殷茂春之手的考評,一份來自趙勾的秘密評定。

    年輕瞎子“看”著這幅圖,就像在看著整座離陽。

    當他聽到溫太乙的“可少不可多,可緩不可急”的十字方略後,年輕人會心一笑,既有謀略上的認同,也有些玩味譏諷。

    年輕皇帝開口道:“漕運數目一事,明日再議。朕今天想跟諸位商量一下靖安道經略使的人選。”

    幾乎所有人都心中瞭然,原來如此,怪不得溫侍郎今天會破格露面。

    這就沒什麼好商量的了。如今在官員升遷一事上,年輕天子幾乎擁有了堪稱一言九鼎的威勢,中書令齊陽龍和門下省桓溫從未有過異議,加上從不缺席小朝會的陳望,以及吏部殷茂春的次次心領神會,各項任命,暢通無阻。所以哪怕青州當地出身的溫太乙外放出任靖安道文官執牛耳者,稍稍有違離陽禮制,也沒有人拿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去跟皇帝陛下較勁。何況溫太乙做了十多年負責分發官帽子的吏部二把手,有誰願意得罪這位根深蒂固的未來“年輕”經略使?不到五十歲,由六部侍郎跳級轉任地方經略使,顯而易見是要重返朝堂的,前程可期!說不定最多十年內,京城就要多出一位正二品大佬了。

    溫守仁很快就大義凜然提出溫侍郎是最佳人選。

    誰不知道太安城“大小溫”是出了名的如膠似漆?

    在皇帝陛下一錘定音後,溫太乙自然是跪地謝恩,感激涕零。

    在馬上就要錦衣還鄉擔任靖安道經略使的溫太乙起身後,身穿正二品武臣官袍的高大老將,虎虎生風地走入屋子,行禮請罪後一言不發站在唐鐵霜附近,高適之和宋道寧悄然相視一笑,兵部尚書大人竟然忍得住沒有當場告狀,恐怕在場各位除了兩位殿閣大學士和剛剛升官的溫太乙,大多都已經獲悉京畿南軍大營的風波,徵南大將軍的嫡系人馬死傷慘重,只知道兩個用槍的武道宗師大打出手,至於是誰,反正連人家的臉都沒看到。

    接下來便是一場不溫不火的君臣問答,年輕皇帝著重詢問了吳重軒有關廣陵道戰事的近況。

    半個時辰後,這場意義深遠的小朝會結束,僅有齊陽龍桓溫和陳望吳重軒四人留下。

    皇帝趙篆帶著三名文臣步入密室,兩位老人看到那個年輕人後都愣了一下,趙篆笑著介紹道:“這位便是陸詡,青州人氏,學識淵博,朕的本意是希望陸先生能夠擔任勤勉房總師傅之一,但是陸先生推辭不就,朕只

    好讓陸先生暫時沒有官身地在勤勉房教書了。”

    瞎子陸詡站在皇帝身邊,坦然道:“見過各位大人。”

    桓溫點了點頭,笑而不語,齊陽龍面無表情,低低嗯了一聲。

    勤勉房,龍子龍孫的讀書之地。

    這是要為白衣入相做鋪墊了?

    桓溫突然看著齊陽龍問道:“中書令大人,既然到了這裡,咱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

    先前齊陽龍當著一大幫人,說北涼跟朝廷“祈求”五十萬石漕運,當然是有心幫年輕天子漲面子,溫守仁這種愚蠢書生會當真,其他不少人也是將信將疑,坦坦翁卻絕對不會當真。

    齊陽龍故作滿頭霧水,環視四周,“這兒哪來的天窗?”

    桓溫吹鬍子瞪眼,就要跟中書令大人算賬。

    趙篆已經微笑出聲道:“朕打算給北涼開禁百萬石漕運,以後交由坐鎮青州的溫太乙全權處置此事,齊先生,坦坦翁,是否妥當?”

    齊陽龍點點頭,桓溫思索片刻,“只好如此了。”

    趙篆轉頭望向滿身煞氣的兵部尚書,“讓吳將軍受委屈了,京畿南軍大營一事,朕會讓人徹查,吳將軍返回廣陵道之前,一定給將軍交待。”

    吳重軒抱拳道:“陛下能有這份心,末將便已經無話可說,也請陛下放心,末將不是那種不識大體的臣子。”

    趙篆神色滿意。

    桓溫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陛下,溫太乙也好,靖安王也罷,與北涼徐家都有舊怨,若是因私廢公,耽誤了朝廷大事,到時候?”

    趙篆笑眯眯道:“靖安王趙珣忠心無疑,溫太乙的學問事功皆有美譽,擔此大任後,相信不敢在漕運一事上馬虎。”

    桓溫依依不饒地不客氣說道:“我離陽漕運分南北,南運以廣陵江為主,北運以數段運河為主,也衍生出兩派頑固勢力,溫太乙早年與南運主官結怨甚深,怕就怕溫太乙能夠誠心做事,南系漕運從上到下卻百般刁難,而原本可以制衡漕運十多萬大軍的青州將軍洪靈樞,此時又已經身在京城,恐怕百萬石漕糧入涼一事,少不了摩擦。依老臣之見,若是讓溫太乙出任靖安道經略使,還需派遣一位威望不弱的副節度使,除了震懾中原腹地的蛇蟲,正好還能順便理清南系漕運積鬱多年的淤泥!”

    雖說桓溫有些咄咄逼人,但是趙篆還是笑容不變地點了點頭,“既然如此,不知坦坦翁覺得安東將軍馬賢良,出京擔任副節度使一職,如何?”

    桓溫有些驚訝。

    陳望正想要說話。

    馬忠賢無論領兵打仗的本事,還是軍中口碑,或者是家世背-景,以正三品的實權安西將軍升任藩王轄境的從二品副節度使,又是武官系統內部的升遷,其實挑不出大毛病,

    但是作為馬祿琅之子,馬忠賢這一去,彈壓尾大不掉的漕運官員是夠用了,說不定果真能夠將漕運大權從各方勳貴手中收攏回朝廷,可是與保證漕運順利入涼的初衷,難免背道而馳,溫太乙跟北涼徐家不對付,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