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兩百五十八章事了拂衣(二)

    下馬嵬驛館外出現一位相貌清逸的中年男子,風聲鶴唳的驛丞看著這個讓自己感覺古怪的傢伙,聽到他自稱吳起,還說只要跟北涼王通報一聲就能入內,驛丞觀其卓爾不群的氣度,不敢怠慢,不過驛丞沒有見著王爺,就給那名充當馬伕的徐姓男子在小院門口攔下,然後兩人一同走回驛館大門。徐偃兵和吳起分別站在門內門外,後者笑道:“好久不見。”

    徐偃兵沒有讓路的意思,眼神冷漠道:“既然在北莽沒有露面,這個時候來認親,是不是晚了?怎麼,嫌棄在西蜀做將軍不過癮?”

    吳起哈哈笑道:“劉偃兵……哦不對,聽說你給我姐夫賜姓徐了,如今該喊你徐偃兵才對,不管我是在北莽還是西蜀,一個親舅舅登門拜訪外甥,你也要攔著?”

    徐偃兵冷笑道:“你想死的話,我不攔著。”

    吳起抽了抽鼻子,“好大的氣性,不愧是跟蜀王不分勝負的武道大宗師,不用打死我,我嚇都快嚇死了。”

    突然,這個自稱北涼王親舅舅的傢伙扯開嗓子喊道:“外甥……”

    砰然一聲巨響。

    吳起從下馬嵬驛館門口倒滑出去十幾丈。

    徐偃兵緩緩收回腳不說,還在門檻上蹭了蹭腳底板,好像嫌髒了靴子。

    身體後仰卻沒有倒地的吳起站直後,擦了擦嘴角血跡,沒有惱羞成怒,繼續走到大門口,這個時候,換了一身潔淨衣衫的徐鳳年已經來到門口,徐偃兵讓開了位置。

    吳起收斂起那副玩世不恭的神色,也沒了硬闖驛館的想法,就站在門檻外,“我吳起這輩子沒想到四件事,我姐嫁給徐驍,徐驍不反了離陽,你守住了北涼,最後還能活著從欽天監離開。”

    徐鳳年神情複雜,“不進來坐坐,喝杯茶?”

    吳起搖頭道:“不了,我做事無論對錯,都不後悔,既然當年在北莽沒有現身見你這個外甥,那今天就沒了進門的資格,一報還一報。”

    徐鳳年問道:“那就是有事?”

    吳起還是搖頭,“就是來跟你說一聲,你那趟北莽沒有白走,李義山的有些佈置,已經開始聞風而動了,不過提醒你一句,即便如此,你也別奢望他們能如何雪中送炭,甚至最好連錦上添花的想法都省了,北莽太平令未必不會警覺此事,小心黃雀在後。”

    徐鳳年點頭道:“知道了。”

    吳起咧嘴笑道:“以後如果真有在戰場上刀劍相向的一天,陳芝豹不會手下留情,我也是如此。希望你也能如此。”

    徐鳳年道:“沒有問題。”

    吳起才要說話,就聽見這個親外甥很“善解人意”地提醒道:“想吐血就先吐會兒。”

    吳起頓時臉色發黑,冷哼一聲,捂著胸口轉身離去。

    徐偃兵瞥了眼那個背影,忍住笑意,輕聲道:“我那一腳可不重。”

    徐鳳年嗯了一聲,“所以我才這麼說的。”

    徐偃兵無言以對。

    那句話,好像比自己那一腳要重得多啊。

    徐偃兵突然轉頭望去,徐鳳年無奈道:“算了。”

    原本不遠處已經躍躍欲試的朱袍女子和某位少女這才作罷。

    徐偃兵笑道:“那我找酒喝去了,驛館裡竟然連一壺綠蟻酒都沒有,也太不像話了。”

    說完徐偃兵就走向街上的一棟酒樓。

    不同於昨日下馬嵬驛館擠滿了男子居多的達官顯貴和江湖豪傑,今天酒樓客棧茶肆的座位,幾乎清一色全是女子!有妙齡女子,有豐腴婦人,甚至還有許多身子正值抽條的少女!

    當徐鳳年出現在門口見吳起的時候,所有窗戶幾乎同時探出那一顆顆簪花別釵飽含心機的腦袋,全部兩眼放光。

    有含蓄的含情脈脈,有大膽的目送秋波,有怯生生的欲語還休且羞。

    更有不知羞臊的豪放女子,大聲喊著北涼王的名字。

    徐偃兵這還沒有走入酒樓,頭頂就飄起了不計其數的帕巾、團扇、香囊……好大一陣香雨。

    那些鶯鶯燕燕都說著類似“勞煩這位北涼壯士將小扇交給王爺”的言語,更有多個女子跑出屋子,也不敢接近徐偃兵,反正將手中信箋往後者身上一丟就轉身逃跑。

    半步武聖的徐偃兵都扛不住這種恐怖陣仗。

    街道兩側的樓上樓下都是軟糯言語的竊竊私語。

    “看吧看吧,早就跟你說了,我的徐公子是天底下最英俊的男子,你還不信!這下發痴了吧!”

    “啊呀,眼睛要懷孕了呢,要是王爺能夠走出驛館大門再走近些,聽他說幾句話,便是死也值了。”

    “咱們太安城那些俊公子,加在一起都比我的徐哥哥差多了,不行了不行了,實在太玉樹臨風了,遠遠看著便醉了!”

    “可惜昨天沒能溜出來,要不然就能見著這位王爺的英姿了,肩膀借我靠下,我要哭一會兒……”

    “我決定了,這輩子非徐公子不嫁,嗯,實在不行,做通房丫鬟也行啊。”

    徐偃兵拍掉肩膀上的一隻香囊,果斷轉身走回下馬嵬驛館,想著是不是讓王爺早點離開太安城?

    這京城的娘們,是不是太厲害了點?

    徐鳳年已經帶著賈家嘉和徐嬰返回院子。

    一襲紫衣不請自來地躺在簷下的藤椅上,閉目養神。

    徐鳳年也搬來一條藤椅,摘掉幃帽的朱袍女子蹲在徐鳳年身邊,呵呵姑娘坐在臺階上,不知道從哪裡又變出一隻蔥油餅,一口一口啃著。

    徐鳳年躺在椅子上,輕聲問道:“怎麼還沒回徽山?”

    軒轅青鋒沒有說話。

    徐鳳年睜著眼睛,望著屋簷。

    那年進京,也是在下馬嵬驛館,在這棟院子的藤椅上。

    徐鳳年跟這個瘋娘們聊了有關雪人和理想的題外話。

    也是那一次,那個挎木劍的笨蛋離開了江湖。

    軒轅青鋒沒有睜眼,冷淡問道:“這麼多年來,你是可憐我,還是可憐你自己?”

    徐鳳年笑道:“都有吧。”

    軒轅青鋒陷入沉默。

    徐鳳年說道:“昨天你幫我壓下祁嘉節的劍氣,謝了。”

    軒轅青鋒冷冰冰道:“你欠我一個天下第一。”

    徐鳳年沒好氣笑道:“知道啦知道啦,只要是做生意,我保管童叟無欺。”

    軒轅青鋒做起事,自言自語道:“生意嗎?”

    下一刻,簷下僅有清風拂面。

    徐鳳年轉頭看了眼已經無紫衣的藤椅,站起身,坐在呵呵姑娘的身邊,她又掏出一張蔥油餅,沒有轉頭,抬手放在徐鳳年面前。

    徐鳳年接過有些生硬的冷餅,大口大口吃著。

    大紅袍子的徐嬰站在院中,徐鳳年含糊不清道:“轉一個!”

    那一團鮮紅旋轉不停,賞心悅目。

    徐鳳年笑臉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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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穿布衣的中書令齊陽龍離開欽天監後,老人在司禮監掌印太監宋堂祿的親自引領下,走向位於離陽內外廷過渡位置的一座小殿,養神殿。

    新近起用的養神殿地處內廷,卻與外朝緊密銜接,加上殿閣和館閣總計十二位大學士都在養神殿附近處理政務,這就讓原本荒廢多年的養神殿一躍成為名副其實的中樞重地,養神殿佔地並不多,呈現工字形,典型的前殿後寢,殿中懸掛先帝趙惇御筆的“中正平和”大匾,最近年輕皇帝親自主持的小朝會都遷移此地,對於重要臣僚的引見召對也在此進行,新近入京任職的數撥封疆大吏,如顧黨舊部田綜董工黃韋棟三人,前朝舊青黨領袖洪靈樞,以及接替盧白頡成為兵部尚書的南疆大將吳重軒,繼韓林之後刑部侍郎的遼東彭氏家主,都曾先後到此覲見天子。

    等齊陽龍跨入養神殿明間,門下省主官桓溫和左散騎常侍陳望都已在場,輔佐老人執掌中書省的趙右齡和吏部天官殷茂春,這對政見不合卻聯姻的親家也在行列,只不過兩位大人站位頗遠,非但沒有和睦氛圍,反而透露出幾分井水不犯河水的疏離模樣,六位殿閣大學士中,僅有武英殿大學士溫守仁和洞淵閣大學士嚴傑溪進入此間,新設的館閣大學士則一位都沒有出現。

    除此之外,還有常山郡王趙陽,燕國公高適之,淮陽侯宋道寧,這三位離陽勳貴大佬對一般離陽官員而言,都屬於久聞大名未見其面的低調人物。

    相較這些要麼手握朝柄要麼如雷貫耳的大人物,兵部左侍郎唐鐵霜就算實權極大,但仍是後進之輩,所以位置靠後,與青黨在太安城的話事人溫太乙緊挨著並肩站立,後者是個太安城官場傳奇人物,一屁股坐在吏部侍郎的座位上,然後就十多年沒有挪過窩了,先後給三位吏部尚書打過下手,故而吏部一直有“流水的尚書,鐵打的侍郎”的諧趣說法,便是坦坦翁也經常以溫老侍郎來打趣溫太乙,所以幾乎所有人都忘了,這位老侍郎,如今尚未五十歲!

    齊陽龍其實剛才有意無意在屋外廊道停留了片刻,換成別人,掌印太監宋堂祿當然都會趕緊催促,但是中書令的話,那就另當別論了,宋堂祿陪著老人安靜站在外面,屋內傳來老學士溫守仁那份招牌的大嗓門,中氣十足,很難相信這是一個古稀老人的嗓音,只聽這位領銜殿閣的清貴老人悲憤交加道:“陛下,那北涼蠻子當真是無禮至極,讓禮部斯文掃地不說,如今還大鬧欽天監,成何體統!朝廷決不可再姑息縱容此子了,否則朝廷顏面何在?!陛下,老臣雖是一介書生,但好歹還有一把老骨頭,更有一大把雖老不衰的骨氣,老臣這就孤身前往下馬嵬驛館,將那蠻子緝拿下獄,他若是敢殺人,那就連老臣一併打殺了,只求陛下事後以此問罪於他,老臣便是死,也死得其所了!”

    宋堂祿視線低斂,但是側面的中書令大人的翻白眼實在太過明顯,掌印太監依舊能夠看得一清二楚。

    屋內,與溫守仁年紀相當的常山郡王趙陽望向身邊的晚輩高國公和宋侯爺,後兩者顯然也是有些咋舌,他們三位閉門謝客不問朝政太多年,活動圈子僅限於天潢貴胄和皇親國戚之間,與外臣幾乎沒有聯繫,以前只聽說朝堂上的溫大學士鐵骨錚錚,今日親眼目睹,仍是有些刮目相看。趙老郡王緩緩收回視線,皺著眉頭,作為離陽宗室裡的老人,常山郡王趙陽親歷了春秋戰事的首尾,戰功顯著,高祖封賞天下的時候,本該可以在功勞薄上排前十的趙陽因為一樁秘事,到頭來只撈到手一個近乎羞辱意味的虛名郡王,接下來就開始安心逗弄花鳥魚蟲,悠哉遊哉頤養天年了。常山郡王府男丁稀少,久而久之,這位老郡王就徹底被人遺忘了,如果說勉強能稱為青壯的高適之宋道寧這次重返廟堂,是要有一番大動作的,那麼這個歲數的老郡王好似撐死了就是發揮餘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