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曲有銀票 作品

第57章 進宮

    這話中有二人心領神會的促狹,於是對視一眼,無聲地捧腹笑開。

    皇帝雖在病中,但面對司瀅和齊湘時,大抵拿出了平衡六宮的本事。

    譬如同這一個多笑了笑,待另一個進來時,他也肯定要照顧到,尋那自然而然的時機,添補上幾聲。

    而於司齊二女,其實她們一個隨父,一個隨兄,論起來,都是失恃的可憐人。

    不管是貴妃的挑唆還是皇帝的平衡之術,在二人這裡全無效用,真正樂在其中的,恐怕只有那雙壁人了。

    在司瀅看來,齊府這位姑娘,實在很不容易。

    母親沒了以後,她既要侍奉父親又得操持府宅,後來更經歷過大起大落,或許也正因如此,她對世事的心智與見識,都比燕京城內同齡的貴女要成熟好些。

    說起來,這回她們一道留在宮裡,也算在共患難。

    後那幾日,宮裡日子倒也過出規律來了。

    河東已成旱災,相關署坻都忙著皇帝祭天祈雨的事,皇帝也提前開始茹素守戒,貴妃到御前纏過幾回,都被無情打發了出去。

    閉門羹吃多了難免覺得丟臉,貴妃便把氣撒在司齊二女身上,怎麼看,怎麼有一種搬石頭砸腳,請神容易送神難的氣憤。

    相較眼裡冒火的貴妃,另一位淑妃則溫靜許多。

    淑妃素眉淡眼,生得很是清麗。

    因為帶著小皇子,她連粉脂都不怎麼搽,就算抱孩子到御前,也是一張清水臉子。且皇帝不與她說話,她絕對不會主動搭腔。

    小皇子白得像雪,頭頂光溜溜,塞在有金補子的衣裳裡,活像一捧糯糰子。

    許是這個月份的孩子都喜歡哭,雖然驚嚇之症好了,但一被皇帝碰到就哭。先時都以為是餓了,但抱出去餵過回來,仍然一挨著皇帝就嚎啕。

    幾回下來,皇帝再不敢試了,摸著兒子的帽子喃喃:“是朕……身上有病氣,他不喜與朕親近。”

    淑妃笑道:“陛下近來齋戒,周身的福澤清氣,彥兒還小,禁不住天威攏身。況他是個頑的,不挺肚就要蹬腿,陛下若抱他,還要受他逞性瞎鬧,沒得亂了暢和之氣。”

    皇帝苦笑著,聲音有些空洞:“回吧,好生帶著他,莫要再病,更莫要與朕一樣,是個喂不完的藥罐子。”

    換了其他妃嬪,這時候定要好言勸上幾句,讓皇帝莫要自怨自艾,可淑妃只行了個禮便帶著孩子走了,半句溫存話也不留。

    那身影半點不拖沓,像恨不能立馬飄出這乾清宮似的。

    皇帝越看越氣悶,心口很快起伏得不像話,雙手發抖,眼睛也頻繁眨動起來。

    這是又犯病了,司瀅連忙喚人去請太醫,又把一直溫著的藥取出來,上前去餵給皇帝。

    乾清宮內跑跑顛顛,一班人進進出出地忙活半晌,皇帝才又平靜下來,靠著引枕發呆。

    “這是太醫院新配的方子,能清肝毒,陛下用一些吧。”司瀅端著藥盞奉上去。

    皇帝不是怕吃藥的人,況且百藥入肝經,這方子還是清肝毒的。他也不用藥勺了,伸手端起盞子,幾口便灌落肚。

    吃罷遞迴給司瀅,淺淺笑了笑:“有勞。”

    皇帝是真正的金相玉質,尊榮裡堆疊出的皮相,眉眼自然也很是優越。

    但這幅俊容卻引不起司瀅什麼想法,在她眼裡,穿著明黃常服的皇帝,就像她昨天扔掉的那顆黃桃。

    或許是放得太久,又或許是受過磕碰,即便皮沒皺,然而一眼過去,便覺得腐糟到了一定地步。

    司瀅接過盞子,彎下腰正想退出去時,皇帝指了指旁邊的坐墩:“陪朕說說話,可以麼?”

    天子之言,再是商量詢問的語氣,也沒有人會拒絕。

    是以司瀅謝了賜,挨著椅子的邊坐下來,等皇帝開尊口。

    皇帝與她見得少,對她也沒什麼瞭解,說話談天,少不得要從楊斯年那邊找話頭。

    楊斯年曾給皇帝當過一段時日的大伴,私下裡,皇帝偶爾也會這樣喊他,這時候與其妹嘮扯,自然也這樣稱呼。

    皇帝先是喟嘆:“大伴在宮裡受過若,遭過罪,那時候被奸人所冤,是怎樣艱難,朕全看在眼裡。”

    司瀅搓著手指,眼觀鼻,鼻觀心。

    皇帝又感觸道:“那時他以為家人俱不在世,辦庶務倒奸宄,從來比旁人要拼命許多,甚至可以說是完全不惜命。如今你們兄妹相認,他尋回血親,身旁有了一母同胞的妹妹,朕替他高興,也羨慕他。”

    提及羨慕就又有話說了:“朕雖坐擁四海,可從不曾見過母妃什麼模樣,自有記憶起,便呆在無人問津的偏殿,後被先帝想起,才指給太后,才又有了母妃。”

    到這裡,皇帝頓了片刻,兩道好看的眉縮作一處:“彼時太后正在喪子之痛中,並不喜歡朕,連看到朕也要立馬調頭離開……好長一段時日裡,朕都以為自己討人嫌,甚至因為病體遲遲不愈而產生過極端的念頭。幸好後來大伴回到朕身邊,開解朕,再襄助於朕……”

    說完,他看向司瀅。

    司瀅倒沒再瞧鞋了,一雙眼與皇帝對視,清清凌凌,乾淨分明。

    皇帝心念一動,面上漾起好看的笑,啞下些嗓音道:“當初朕發病了,大伴也總像你這樣,坐在朕身邊,陪朕說話解悶。”

    司瀅眨了眨眼:“那陛下可感覺好些了?聽聞陛下昨夜裡睡得不安穩,這會子說這麼些話會否覺得睏乏?不如躺下休息一陣?”

    一通好問,這下,皇帝當真啞了啞。

    他提著耐心,勉強再笑:“朕不困,你可是累了?”

    司瀅搖搖頭:“回陛下的話,臣女不累。”

    皇帝徹底窒住了。

    他身為九五之尊,願意這樣與她推心置腹,換哪一個姑娘想必都會受寵若驚,芳心直付。

    然而她只有乾巴巴的恭順,不算奴氣,但有一句答一句。面對他的示好與示弱,她不臉紅、不害臊、不知就裡,看得你意興闌珊。

    盯著眼前這人,皇帝很是不解。

    謝府那位表兄也是出了名的挑剔,這樣木頭似的姑娘,到底怎麼迷上了他的眼?

    皇帝不喜歡女人這樣,會令他想到淑妃,更想到大行皇后,那是他永遠的痛。

    好比現在,他已經不止意興闌珊,氣一下子洩到腳後跟,人也疲乏起來,擺擺手,讓司瀅下去了。

    司瀅輕手悄腳走到殿下,見齊湘看過來,她做口型:“陛下歇了。”

    齊湘會意,看看天時,她們也差不多可以下值了。

    眨眼又是兩日過去,伺候完皇帝藥膳,司瀅端著漆盤走出殿外,打算把皇帝吐血的帕子送太醫院去。

    拐個角,迎面撞見一位官員。

    踩皂皮靴,圓領官服,金線織就的補子。他逆著光走來,身形端穩,鼻樑頂著高挺覆影,唇線蜿蜒。

    是謝枝山。

    見到司瀅,他在原地立住片刻,先是正了正頭頂烏紗,接著撣了撣袍角,手指碰到牙牌旁邊的壓襟香囊。

    司瀅看得清楚,是他當初從她手裡騙去的那隻五毒袋。

    相距不過幾步,司瀅側了側頭,由得風吹散碎髮,再借繞發的動作,拔了拔耳朵上的墜子。

    包金耳墜,芙蓉石雕作的燈籠,是他死皮賴臉送給她的那一對。

    謝枝山唇角浮笑,虛咳一聲,大踏步與她擦了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