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兮娘 作品

第九十一章(求三萬三千三百神佛讓那...)

    或許推波助瀾,也或許只是袖手旁觀,看昌平自取滅亡,卻都不能否認元狩帝的殺心。

    太后深深地凝望著元狩帝,他一手促成嫡親胞妹的死,因此傷懷愧疚,此時流露出來的情感都是真的,除掉昌平時的絕情也是真的。

    天子薄情。

    “是昌平乖張跋扈,大逆不道,落得這個下場也是她咎由自取。皇帝別太傷懷了,擔心身體。”

    天家無情。

    “你要是倒下了,江山社稷、黎民百姓怎麼辦?”太后撥弄佛珠,垂眸望著矮桌邊緣雕刻的佛經,一字一字地默唸。“聽宮女太監們說,皇帝百死一生時是趙白魚挺身而出,為你擋了致命一刀,現如今還在度生關死劫?”

    元狩帝點頭。

    “便是因此,皇帝才放縱趙宰執私情慫恿,同意他帶走昌平去問審?”

    “趙卿於朕有恩,卻不是這個原因。”元狩帝想起來還是心存虧欠,不多,但能讓天子愧疚便已足夠。“太后有所不知,是昌平偷偷調換了剛出生時的趙白魚和趙鈺錚。”

    太后抬頭:“什麼?”

    “趙白魚才是趙宰執的小兒郎,趙鈺錚才是昌平的孩子。”

    震驚之色浮於言表,太后猛地拽斷佛珠,上百顆菩提珠嘩啦啦滾落一地:“當真?”

    “千真萬確。”

    “作孽,昌平作孽啊。”太后不住搖頭痛惜:“我知她驕縱偏執,以為她還有點良心,至少不會作孽到小孩子身上來,沒想到能對一個剛出生的孩子下手。”

    她嘆息道:“二十年前毀一次趙家,二十年後再毀一次,當真是冤債孽緣。”

    只是這冤債孽緣卻與趙白魚何干?

    受苦受難廿載,到頭來還是隻有趙白魚萬死一生。

    “果然是來人間渡劫的菩薩,方這般苦難重重。”太后發出沉重的嘆息,看向元狩帝說道:“皇帝也回去休息,我累了。”

    元狩帝起身:“兒子告退。”

    ***

    走出慈明殿,迎著新生的太陽,元狩帝神色莫名,負在身後的手摩挲著手指。

    逼宮謀反,一夜間失去皇后和東宮,險些命喪黃泉,若是往常,太后早該忙上忙下地關懷並叫人煮來安神湯,還要抄寫佛經、辦素齋酬謝八方神明,可是這一次僅是冷冷淡淡的幾句場面話,甚至沒碰他的手、沒拍他的背、也沒摸他的頭以表安慰。

    “還是怪朕。”

    ***

    慈明殿的宮門關上,太后愣怔地望著散落一地的佛珠,照顧了她四五十年的嬤嬤過來低聲勸她一夜未眠還是先去睡吧。

    “心事重重怎麼睡得著?”太后默默拭掉眼角的淚,兒女殘殺,最痛心的人是她。“扶我到小佛堂裡去,多抄誦些佛經,便當是替昌平贖罪了。”

    嬤嬤勸不動她,只好應是。

    太后忽然又說:“再去我府庫裡尋一些珍稀藥材送去太醫院,就說是給趙白魚用的。還有,這兩天找個時間去領個牙牌,到洪福寺幫我點盞祈福供燈。”

    嬤嬤小心翼翼地問:“是為昌平殿下求的嗎?”

    太后沉默良久才說道:“為趙白魚祈福……祈福他往後無災無難。”

    便當是她心有所愧,替人還債吧。

    ***

    紫宸殿,暖閣。

    已經過去三天,趙白魚還是沒有醒來的跡象。

    血止住了,傷口縫合順利,高燒也都退了,補血補氣的名貴藥材流水般送進來,太醫就守在暖閣外隨時待命,連徐g碧都被霍驚堂押進宮裡救治趙白魚。

    頭一天實在兇險,那刀差點便能扎穿內臟,確定血止住了,太醫便下手縫合傷口,那時趙白魚已經喂不下麻沸散,按常理應該會活生生痛清醒,可趙白魚全程沒有意識,瞳孔渙散,說明他危在旦夕,隨時可能死亡。

    好在有驚無險地完成傷口縫合,但緊隨而來是燙得可怕的高燒,持續三個時辰,必須時刻不停地盯著趙白魚,嚴格按時間幫他身體降溫退燒,還需要注意傷口不能迸裂、不能感染。

    爭分奪秒而且精神高度緊繃,短短几個時辰下來,從太監宮女到太醫都倒了兩班人馬,還是累趴下了。

    幸運的是燒退了,傷口沒出現感染,可趙白魚還是不醒。

    眾太醫冥思苦想後得出結論:“按常理,小趙大人此時該醒過來了,但他沒說只能說明……”猶豫片刻,還是咬牙說道:“只能說明本人求生意志薄弱,不願意醒過來!”

    霍驚堂陷入沉默,半晌後詢問:“有沒有辦法幫助小郎醒過來?有沒有什麼辦法能增強小郎的求生意志?”

    一眾太醫面面相覷,還是徐神醫出列說道:“我曾在民間遊歷時見過摔傷腦袋昏迷數月的病患,因其家人堅持不懈而讓病患迸發出強烈的求生意志,終於清醒過來。事後病患說他昏迷時仍能清楚感應到外界發生的一切,也能聽到親人在耳邊說話,正是親人的不放棄才使病患爆發求生的意志,擺脫死亡的威脅,重獲新生。”

    霍驚堂:“你是說小郎雖然昏迷,但他現在能聽見我們說話?”

    徐神醫頓了頓說:“也許。”他不是很確定。

    霍驚堂:“是不是和小郎說話,他就不會想死了?”

    徐神醫沉默良久才說道:“取決於小趙大人對人世間的留戀程度。”

    事實上,正因為趙白魚對人世的留戀程度太低才會至今昏迷不醒。

    這個答案彼此心知肚明,沒人傻得說出口。

    霍驚堂用力地抹了把臉:“知道了。你們先下去想別的辦法,不管能不能用、好不好用,先說出來。”

    徐神醫看他眼下兩團青黑和眼裡紅血絲尤其明顯,身上的衣服還是數天前參加宮宴時的那一套,烏黑色的血塊一團又一團,散發出頗為刺鼻的味道,模樣瞧著實在是疲精竭力、狼狽不堪,便委婉勸他先去休息一下。

    “什麼?”可能是太久沒睡,也可能是心神不寧,霍驚堂反應遲鈍,回過神來才說道:“我怕小郎醒來第一個看到的人不是我,他會害怕。我也怕我不在小郎耳邊絮絮叨叨,他就誤會人世間沒有值得留戀的……”頓了頓,他卻有些不自信地問:“小郎會留戀我嗎?會不會為了我醒過來?”

    徐神醫語噎。

    他認識霍驚堂多年,這人彷彿天生便是意氣風發的,就算是當年打過敗仗、手裡死了不少出生入死的兵,也是頹靡傷懷過一陣便很快重振旗鼓殺得敵軍片甲不留,用敵軍的血和人頭讓他的兵瞑目。

    名滿京都的混世魔王在趙白魚面前也會變得不自信。

    霍驚堂掐著虎口說:“著人把硯冰、魏伯和秀嬤嬤他們都帶進宮裡來,他們和小郎相處十幾年,便是沒有血緣也勝似親人,說不定在小郎心裡,分量比我還重。”

    愣了瞬息,他同徐神醫說:“就這樣吧。”

    徐神醫和一眾太醫沒法子,只能退到外間去,放任霍驚堂不眠不休地陪著昏迷的趙白魚。

    霍驚堂坐在床沿邊盯著趙白魚蒼白的臉看,幫他將頭髮捋到耳朵後面,又拿溼熱的布巾幫他擦拭身體。

    此時昏迷的趙白魚倒是乾乾淨淨的,反倒身強體健的霍驚堂更像個病患。

    “小郎堅持這麼久,其實還是捨不得對不對?怎麼能說此世間沒有值得留戀的?小郎捨得拋下我嗎?小郎還沒親眼看到硯冰成家立業啊,對了,李意如答應徐g碧的求親,月底便會定親。還有秀嬤嬤、魏伯他們,還有郡王府裡的人都在等你回家,陳師道他們每日都要過來問一問你的傷情……很多人都盼著你好,很多人都在等你醒過來。昌平被問審,累累罪行都將訴諸天下,無論是匡姓石商還是楊氏冤案,都能得到平反,你想要給天下黎民百姓的公道已經給了,你想要告訴所有人有冤申冤,殺人償命,他們也都聽到了。朝野上下都在為你奔波,都在幫你開脫兩江無詔斬殺三百官的事,陛下也有意改問責為嘉獎——”

    絮絮叨叨到此處,霍驚堂說不出話來了。

    他抓起趙白魚的手捂住臉,溫熱的淚水掉落下來,打溼趙白魚的手,也洇溼了床被。

    “小郎醒過來好不好?別丟下我。”

    “如果你當真是天上下來渡劫的小菩薩,能不能渡完我再回去?”

    霍驚堂哀求著趙白魚,祈求著不知道是否真的存在的神佛,從前供佛是有所求,雜念太多不心誠,而今後只為趙白魚一個人求神拜佛,只為他修個虔誠敬畏心,能不能把小郎還給他?

    “我知道,我知道小郎受太多苦了。姓趙的,還有謝氏,這幾日經常遞帖想進暖閣,想見你,做出一副哀哀可憐、悔痛欲絕的模樣,倒是打動太后和陛下,同意讓他們進來,都被我打出去了。我知道的……在驛站的時候,我都聽見了,我才知道——”霍驚堂眼睛是熬紅的,也是讓傷心淚浸紅的,“我才知道我的小郎這二十年來遭受多惡毒的苦難。我的小菩薩本該是玉葉金柯地養著,本該是萬千寵愛裡長大,鮮衣怒馬,意氣飛揚,你會是京都府裡最矚目的少年郎,最漂亮的小狀元,想為百姓掙個公道,何須劌心刳肺?何須絕望到連命也算進去?自有寵你愛你的人為你保駕護航,縱容你自走你的道,走你的青天黎民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