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半浮生 作品

第一百七十八章 但現在,送你了

 寒蟬同樣很平靜,二人就像雪中的石塑一般,波瀾不驚。

 “在你眼前的是我。”

 闌離並沒有說話,只是邁開端正威嚴的步子,在漫天風雪與璀璨的神光之中,衣袍獵獵地向前走去。

 在那座楚王殿的殿門口,是一柄停留了大半年之久的劍。

 劍名靈臺。

 現而今是神河之劍。

 在大風歷一千零三年的三月,一劍穿過了從冥河歸來的古楚令尹子蘭的眉心,越過大澤,釘在了這扇門上。

 闌離沒有說話,因為他的眼中,並沒有寒蟬。

 只有那樣一柄劍。

 就像當初神女所說的那樣。

 拔下劍,打開這扇被塵封的楚王之殿的大門。

 便是人間楚王。

 寒蟬自然很是不能理解。

 就像一開始他所說的那樣。

 他本以為闌離不會來,他會躲在風雪遮蔽的另一座殿前,等待著人間宣判他的生死。

 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這不是這樣的一位帝王應該有的姿態。

 但是闌離來了。

 連那些護衛他的南楚巫都被遺留在了下方。

 明知那個從北方而來,要奪他帝位的劍修便坐在那裡。

 卻依舊波瀾不驚地踏過風雪冷階,一步步地向前而去。

 闌離也許看出了寒蟬眸中的不解。

 臉上有了一些諷笑的意味。

 你當然不解。

 你不是那個終日被大勢逼迫著,只能面對人間一切風雨說好的陪帝。

 你不是在神女重回人間之後,終於看見了一絲真正的帝王的希望的闌離。

 闌離當然也曾經諷笑過。

 當他看見神女站在傘下,面對著某個崖上來到人間的女子,柔軟的手指裡開始泛著一些冰冷的顫動之意的時候。

 但也是在那個時候,他發現自己諷笑的,不過是自己而已。

 你面對著槐安那個帝王,連站出來的勇氣都沒有。

 又有什麼資格去風笑別人?

 所以闌離。

 所以闌離。

 闌離平靜地看著離自己越來越近的那個雪色大氅的劍修。

 死在劍下,又能怎樣呢?

 闌離停在了寒蟬身前的那一處雪階上。

 寒蟬終於站了起來,那柄帶了巫血的劍,便在一些宏大燦爛的背景裡,照著風雪,照著神光。

 二人長久地沉默地對視著。

 一切熱烈璀璨的神光裡,照耀著立於風雪長階上的兩個男人。

 遠方血色潑灑,劍意橫流,巫河浩蕩。

 而這裡只是包含一切的平靜。

 像是所有人為這裡的二人特意留出的平靜。

 於是闌離伸出了雙手,整理著帝袍之上那些被血絮汙染了被風雪吹亂的綏帶。

 平靜地,沉穩地,決絕地,將一切孤注一擲拋之腦後地,踏上了最後一階雪階。

 於是寒蟬的劍進入了他的體內。

 沒有劍意,沒有元氣。

 世俗帝王之爭。

 便在世俗一劍的寒意裡,落下了帷幕。

 闌離的唇齒間開始溢流著鮮豔的血色,然而他的臉上並沒有遺憾,也沒有不甘。

 反倒是極其燦爛地笑著,便是那些唇齒間湧動的血色,都變得熱烈鮮明起來。

 “孤說過。”

 闌離的聲音因為含著一些自肺腑之中湧出的血液,而變得有些含糊不清。

 因為生機流逝的身體,亦是帶著寒意,向前微傾著,眼看便要倒下去,寒蟬不知道為什麼,下意識地扶住了他的身體。

 “他在孤的眼前,而不是你的。”

 寒蟬驟然意識到了什麼,目光越過身前那個黑紅帝袍之人,落向層層雪階之下那些跪伏在風雪裡南楚巫們。

 他們不知何時已經站了起來。

 無比虔誠肅穆地立於風雪殿下,像是在頌唱著什麼。

 寒蟬依稀地聽見了一些已經飄遠而去的頌詞。

 是——魂歸來兮!去君之恆幹,何為四方些?舍君之樂處,而離彼不祥些!魂兮歸來!東方不可以託些.....

 “魂兮歸來!”

 殿下南楚巫無比沉痛肅穆地抬頭看向風雪楚王之殿。

 “反故居些!”

 聲音悲痛,如喪考妣,如失君王。

 那些頌詞長久地縈留在風雪之中,在神光之下,哀哀地落下。

 寒蟬驀然轉回頭去。

 在他的身後,在那座楚王殿前,有一個身穿無比深沉又熱烈的黑紅之大色的帝王正在那裡走著。

 巫術,招魂。

 那是闌離的魂靈。

 當他受了寒蟬那一劍的時候,便在招魂之術的牽引之下,越過了二人風雪裡相互倚靠的身形,無比平穩而端正地向著那裡走去。

 這也許是天下最無意義的一次招魂。

 但也許是天下最好的一次招魂。

 闌離回頭看了一眼依舊怔怔地站在雪階上的寒蟬,而後抬手,握住了那柄來自磨劍崖的靈臺劍。

 在一聲清脆地劍鳴之中,拔了出來。

 無數的劍意擴散而出。

 雖然並無什麼殺傷力,只是縈留於其上的殘餘之意而已。

 然而身為魂靈的闌離,自然無法承受這樣的劍意波動。

 整個身形都開始快速地彌散著。

 像是月色神光裡傾瀉的流沙。

 像是風雪吹開的薄霧。

 “孤說過,這是孤的。”

 闌離的聲音漸漸隨之一同虛化。

 “但現在,送你了。”

 這確實是人間最好的一次招魂。

 寒蟬怔怔地想著。

 那柄劍插落在了殿前風雪覆蓋的石板上。

 不盡孤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