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 王土
“孤王欲重設令尹左徒之職,季卿以為如何?”
京兆尹至此才意識到,便是季卿這個稱呼,都是極不尋常。
京兆尹在九司之下,自然不可以稱之為卿。
只是古楚時期,從無京兆尹之職,是以京兆尹也便以為只是陪帝的隨口而稱而已。
然而眼下看來,似乎並非如此。
京兆尹於臺下跪伏下來,悸聲而道。
“下臣不敢妄議此事。”
陪帝的笑意斂去,目光自風雪中落向這個誠惶誠恐的老大人,是裝的也好,是真的也好,至少給足了姿態。
“京兆尹大人可不是什麼下臣,人間只聞京兆尹而不知九司與孤王之事,由來已久,便是京都諸臣廢立之事,亦在大人手中,如何能夠是下臣?”
陪帝的神色並不冰冷。
是以那種平靜的語調,聽起來更為諷刺。
京兆尹跪伏在那裡,什麼也沒有說。
於是這位人間忽視已久的陛下,神色終於開始有了冷意。
“大人為何不敢抬頭見本王?”
京兆尹匍匐在那裡,輕聲說道:“臣有愧於陛下,心中慼慼,窺之則慚,故不敢抬頭。”
“不敢抬頭見本王,便能抬頭見人間?大人來時,可沒有一直低著頭。”
京兆尹深吸了一口氣,如同下定了某種決心一般,沉聲說道:“下臣為人間謀,而不為君王謀,故能見人間,而無顏見陛下。”
此話一出。
整個大殿之中都是冷了下來。
而陪帝反倒是笑了起來。
京兆尹只能聽見那種很是愉悅的笑聲,而不知神色,是以也不知道陪帝究竟是在想著什麼。
“是的,大人為京都操勞許久,數十年如一日,倘若不是人間去年的某些事情,只怕大人的聲望還要更甚一些。”
陪帝輕聲笑著。
“如此聲望,卻也正適合作為孤王的季卿,更何況,大人既為季氏,此事便更加的理所應當。”
京兆尹跪於殿中,沉默不語。
有兩塊古樸的令牌被拋了下來,落在了京兆尹身前。
一塊刻著古楚文令尹,另一塊則是左徒。
“令尹還是左徒,季卿自己選一個吧。”
京兆尹沉默地看著面前的古令。
二者自然都是人臣之極的存在。
與京兆尹相比,自然地位懸殊。
只是。
一臣不事二朝。
一事不謀二主。
京兆尹鬆開了手中玉笏,雙手按在議事殿漆黑而冰冷的玉石上,再次叩首下去。
“下臣老矣,乞憐還鄉,自收骸骨。”
殿中氣氛再次冷了下去。
這個久居假都數十年的老大人,在令尹與左徒之間,選擇了另一條路。
一直過了許久,陪帝才站了起來,親自走下臺來,將京兆尹扶了起來,微微笑著說道:“大人不必如此,方才只是孤王的一個玩笑罷了。”
京兆尹平靜地站在那裡,輕聲說道:“下臣惶恐。”
“大人既是不願,那此事自然作罷。”
陪帝彎下腰去,將那兩枚古令撿了起來,放在手中摩挲著。
而後緩緩踱步至大殿門口,站在那些斜飛入殿的風雪中,輕聲說道:“大人為人間謀之苦心,孤王自然明白,只是九司之事,不可妄動,大人請回吧。”
京兆尹在殿中再度跪伏叩首,輕聲說道:“下臣告退。”
陪帝平靜地點了點頭。
老大人撿起了玉笏,向著殿外而去,在風雪中,白頭之上更添白頭的緩緩走下臺階。
過了許久,陪帝將手中的古令向著一旁伸去。
“他既然不願,那就你來做吧。”
有人自大殿陰影裡走了出來,人間確實久不相識這位年紀比京兆尹還大的奉常大人。
也許路上見到,也只是當做某個家境富裕的老頭子罷了。
年近七十的奉常大人面容肅冷,接過了那枚代表著古楚最高臣權的令尹之令。
“太一春祭之事,不可出錯。”
陪帝的聲音很是平淡。
立於風雪之中的帝王,第一次擁有了威嚴。
當他開始在神女的扶持之下,開始覺醒了一些慾望一些野心的時候。
楚王自然不一定非要姓熊。
姓闌也是可以的。
“臣明白。”
大殿裡的聲響再度沉寂了下去。
遠處風雪裡緩步走下臺階去的老大人走了很久,快要離開那些長階的時候,終於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那處大殿。
或許自己不應該看那裡。
而是前方,自己來時曾經經過的那處古楚王殿。
那處曾經被作為三公九司等候上朝時休憩的地方,也許才是這片大地此後真正的朝堂。
黃粱變天了。
老大人沉默地站在風雪中。
而自己只是一個被架起來了的可憐人而已。
......
劉春風得到了那個帶著一身寥落的風雪的老大人自宮中帶回來的消息的時候,正在人間街頭看雪。
已經三十歲,曾經的那個春風少年,在明合坊之事與懸薜院之變之後,大約又有了一些春風得意的模樣。
在路邊食肆裡吃完了一碗麵後,便撐著傘腳步輕快地走在了長街上。
而後他便遇見了那個自宮城中神色凝重地走出來,雖然已經有些年邁,但是依舊腳步匆匆的老大人。
老大人心事重重,傘下的玉山院長叫了他好幾聲,他都沒有反應過來,一直到劉春風拉住了老大人沾滿了風雪的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