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誕的表哥 作品

第467章 貴庶

皇城,尚書省,戶部。



春日的陽光透過窗紙照在桌案上,一盒桃酥正擺在那兒,顯得甚是可口。



元載伸出手,拾起一枚,放入口中嚼著,閉上眼,品味著那入口即化的味道。至於邊上的硬梆梆的胡餅,他還一口未咬。



他並非貪吃,而是如今長安城正是缺糧之時,食物比任何東西都更能彰顯權力。就這一小盒桃酥,恐花費一萬貫都買不到,而他卻能得旁人孝敬,這便是權。



一直以來,元載都是左右逢源的,與楊國忠、薛白的關係時疏時近,從沒有撕破臉過。上次李琮宮變,他暗中配合,算是最早一批支持李琮的官員,如今已官任度支郎中,打點長安城內的錢糧。



他極擅長做這些,志在宰執整個天下,區區長安一隅的事務,自然輕而易舉便能將公務處置得十分妥貼。奇怪的是,薛白對他每有防備之意,審查上從不放鬆。元載心中不滿的同時,卻也不屑地認為若自己真想貪墨,又有誰能看出來?



“篤篤篤”的敲門聲響起,元載若無其事地拿起一疊公文,隨手蓋在那盒桃酥上,道:“進來。”



一個青袍官員走進來,道:“元郎中,這是你要的兵糧冊。”



“放著吧。”元載淡淡應道。



那青袍官員正要轉身出去,腹中忽傳來“咕”的一聲響,元載這才抬起頭掃了他一眼,道:“看著面生,是剛到戶部的?”



“回元郎中話,是。”



元載心想,薛白前幾日才因納糧而往戶部調了一批官員,此人該是薛白的人了。被自己問話,卻不主動報名字,也不知是木訥還是不想引起注意。



“叫什麼名字?”



“下官葉平,江南西道饒州人。”



“葉平?”元載想了想,喃喃道:“我似聽過你的名字,‘白玉非為寶,千金我不須。憶念千張紙,心藏萬卷書’,此詩可是你寫的?”



“元郎中竟知曉?”



“果然,《天寶文萃》第一期,王昌齡親自選的你的詩。”元載笑道,“沒說錯吧。”



葉平肚子裡又是咕嚕了一聲,有些赧然,應道:“下官微末之才,有此際遇,慚愧。”



元載拿起桌上的胡餅,遞了過去。葉平一愣,抬眼,只見這位權重一時的度支郎中神色親切,極富上位者的魅力。



“吃吧,我的配額比你多些。坐下吃,喝口水……你既有這般際遇,想必很受薛郎重用吧?”



葉平小心坐下,咬著胡餅嚥了兩口,應道:“這些年,因民報、文報,脫穎而出的寒庶學子不計其數,我何德何能?”



元載心中不信,問道:“見過薛郎嗎?”



葉平眼睛不由一亮,應道:“見過,最初是薛郎被貶謫時,隨常袞去城外送行。後來有了寒門詩社,杜甫也帶他來了幾次,如今在城頭上更是能常常見到他。”



元載只想打聽薛白是否安插了新人來盯著他,如閒聊般問道:“寒門詩社?”



葉平道:“是我們這些出身寒庶的人結的社,每月都有文會,還有我們的報紙、學堂。”



元載聽了,有些疑惑道:“怎未邀我入社?且不說我亦出身寒門,當年竹紙方興,我正在楊銛門下,刊印經史典籍。”



“當有邀過元郎中,想必是登門時恰巧元郎中不在,門房不讓我們進去……”



說話間,外面忽有了嘈雜之聲。



元載聽出那動靜不對,親自出了尚書省,只見皇城十字長街中央,一名老者正坐在馬車上說話,周圍站著不少官員。



他撥開人群擠上前,很快便聽到了老者緩慢卻有力的話語。



“你等年輕一輩或已不識得老夫了,老夫崔禹錫,字洪範,封清河子爵,以中書舍人致仕。出身清河崔氏南祖烏水房,家父諱名一個‘融’字。”



此言一出,眾人肅然起敬。崔融是武周朝名臣,文章典麗,冠稱一時,與蘇味道、李嶠、杜審言合稱為“文章四友”,是大唐律詩格律的奠定者之一。可見其在官員、文人之中的名望。



崔禹錫又道:“老夫今日,是要向聖人告罪的。天寶七載春闈,老夫的七弟崔翹,時任禮部尚書。諸君想必都記得那年的狀元郎正是薛白。崔翹當年便與我說‘薛白心術不正’,他之所以不肯點薛白為狀元,便是因他認為當官任職,人品比才能更加重要。”



聽到這裡,元載微微笑了一下,似有些不以為然。



愈多的官員趕到了,聽到“薛白”二字,便知今日之事不簡單。



“然而,薛白裹挾民意,慫恿書生們鬧事,顛倒黑白。把崔翹不點他中榜一事說成是因他逆罪賤籍之身份,攪得人心激憤。彼時,連老夫都沒看出是非曲直,出面請右相把崔翹貶官,自以為這是鐵面無私。可多年過去,直到今日,老夫才看出薛白的品性惡劣,狼子野心!”



“這是在胡說什麼?!”葉平大為驚詫,喊叫著就要上前,卻很快被人擋住。



崔禹錫並不理會那些質疑他的聲音,聲音蒼老而有力地繼續道:“諸君可知?安慶緒已經準備投降,且說出了叛亂的真相——你等認為勘亂定興的忠臣名將薛白,恰是釀成叛亂的罪魁禍首!”



多年前,正是在這裡,杜五郎煽動著一群寒門舉子,圍攻了崔翹。當時他便領會到,要造出輿論風暴,最重要的不是有理沒理,而是把氣氛烘托起,把情緒點燃。



今日則輪到崔禹錫,他根本不需要任何的證據。整件事最根本的原因,是薛白對世家納糧的態度引起了他們的憤怒。那麼,憤怒者一造謠,不知情者自然會像無頭蒼蠅一樣一擁而上。



“伱們以為薛白迎回了聖人?錯了,聖人正是被他逼出長安的,還記得那夜突然在興慶宮上方爆開的煙花嗎?!”



“告訴你們,薛白挾制了聖人,收走長安城剩下的存糧,根本不是為了守城,而是為了謀反!”



“所幸,太子殿下已遣使召撫了安慶緒,安慶緒只有一個要求,斬殺薛白。然而殿下仁義,猶有顧忌,我等當往太極宮,請聖人下旨,誅奸賊、撫叛亂,還大唐安定!”



“……”



類似這樣的話,並不僅有崔禹錫一人在說,而是在極短的時間內已經傳到了長安城所有的官員耳中。



他們也不認為僅憑嘴說就能誅殺薛白,而是在更早的時候,就已派人去聯絡陳玄禮、王思禮、李承光等大將。此時在做的,只是為了鼓躁聲勢,逼這些將領下定決心罷了。



尤其是陳玄禮,手握禁軍,威望最高。又一向忠於聖人,只要陳玄禮一表態,那便大局已定。



故而,他們慫恿著越來越多的官員們往太極宮趕去。



換作旁的事,這些出身名門、人品素雅的公卿貴胄們自然是不會親自出面的。可今日不同,一是因為薛白納了他們的口糧,讓他們感到前所未有的危機。二是薛白挾制了聖人,今日他們的舉措是救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