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誕的表哥 作品

第387章 一條船上的人

李隆基在御榻上坐起,盤腿打坐,閉著眼聽著,末了,問道:“依你之意,如何處置?”

“老奴敢請取消煙花典禮,並詳查此事。”袁思藝說罷,補充了一句,道:“老奴不願壞聖人雅興,此事……實有風險。”

出乎他意料的是,聖人聽聞如此謀逆大案,卻顯得十分平靜。

“上元節長安三日不宵禁,一眾臣子們總擔心引發失火、盜竊,他們不瞭解與民同樂的意義。”李隆基緩緩道:“煙花典禮不能取消。”

“可是……”

“明夜,朕要登上花萼樓觀看煙花。此事既已宣諸於眾,斷不可改。”李隆基道:“你執朕的手諭,暗查。”

暗查顯然更難,意味著他只能在不影響煙花典禮順利進行的情況下進行探查,有太多的掣肘。

袁思藝還想再勸一勸,卻隱隱聽到了宮牆處傳來的鼓聲,暮鼓已經開始響了,而聖人心意已決,他沒有更多的時間,只好領了旨。

他心中卻有些奇怪,聖人難道對自身安危不在意了不成?

接著,他想到聖人說的那一句“登花萼樓觀看煙花”,當即明白過來,聖人自然不會立於危牆之下。

如此一來,只要確認了薛白確想借煙花行刺,他便已是大功一件了。

~~

八月初五,千秋節。

晨光才灑進長安城內,有人已發現興慶宮前的大廣場上鋪好了大紅地毯。

大典籌備只能進行到午時,因為千秋節不同於上元節,有許多表演都是在白日裡進行的。

樂手們早早便在花萼樓下架起了各種樂器,調試著,絲竹之聲漸起。他們反覆在彈唱的大麴名為《千秋樂》,又名《千秋萬歲》,正是教坊為聖人的生辰而特意譜作的。

這曲聲飄散入長安各處,使人們沉浸在對聖人的美好期盼當中。

李隆基已起身了,刻意避免操勞國事以歇了兩日之後,他的精神好了很多,此時正坐在銅鏡前任宮娥梳著頭。

宮娥纖細的手指每每從一個瓷瓶中抹出黑豆贏,塗在梳子上,再輕柔地梳過李隆基的白髮,那些白髮漸漸便被染成了黑色。這個過程花費了不少時間,效果卻極好,滿頭黑髮的李隆基看起來確實年輕了十餘歲。

之後,宮娥用玉箸挑了些脂膏,仔細地塗了他的皺紋……等到那一身冕袍披在李隆基肩上,一個威嚴又風流的天子形象再次出現在了興慶殿裡。

“哈哈。”

李隆基看著鏡子,爽朗地笑了出來。

他彷彿恢復壯年時的英明果絕,原本混沌的思緒也打開了,連怛邏斯之敗後對安西四鎮將領的處置都清晰了許多。

雖然他依舊喜愛高仙芝,但敗軍主帥必然是要處置的,可召高仙芝回朝,以王正見接替安西節度使,王正見功勞平平,如此,往後還有給高仙芝再次出鎮安西,挽回局面的機會;

封常清可任為四鎮支度營田副使、行軍司馬,其人輔助高仙芝多年,熟悉安西四鎮,可助王正見穩定局勢,也讓安西將士們放心;

李嗣業得有賞賜,以示天子依舊支持安西軍;

除此之外,嚴令河西、朔方節度使安思順儘快平定阿布思之叛,狠狠震懾那些敢背叛大唐的蕃酋。

如高力士所言,重要的是天子的心情,只要他心情好了,其餘諸事皆可因他的心情而變好。

“起駕。”

時辰很快就到了,李隆基起身前往花萼樓,帶著君臨天下的氣勢。眾多金吾衛引著聖駕,北衙四軍陳列,升旗幟,披金甲,又為他增添了無盡的氣勢。

花萼樓前,三百名少女正在列隊。

她們每個人都只有十五歲,清一色的高矮胖瘦,貌美如花。將要在聖人抵達後表演第一支舞,即《霓裳羽衣曲》。

此曲最初是由楊玉環來舞的,可若每年御宴都讓貴妃親自舞給群臣看終究欠妥,後遂改為由張雲容、謝阿蠻雙舞,這些年二女年紀大了,都滿二十歲了,遂改為這樣的大型舞隊。

每一年,三百名少女都是換了人的,聖人一年老一歲,而為他舞曲的少女年復一年都是十五歲。

“美啊!”

連見多識廣的楊國忠看了,亦不由感慨了一句,招過元載,親手斟了一杯酒遞給他以示器重。

“你這個花鳥使,做得很好,非常好。”

“都是右相栽培。”

元載裝作受寵若驚的樣子應了,心裡卻不以為然。

他飲酒時目光往另一邊看去,見薛白向聖人所在的方向遙敬了一杯,淺抿了一口,與身旁的人說了一句什麼,起身出了花萼樓,看嘴型,說的是“我得去安排煙花了”。

元載心想,只要有薛白在,自己怕是永遠搶不了他的風頭。

~~

薛白年紀輕輕便穿了一身紅袍,放在寒門子弟中是極耀眼的存在。人們根本不敢相信有人能在這麼短的時間攀上這麼高的位置。

但在今日,他並不顯眼,因為有很多皇孫公子,天生就是紅袍高官,甚至紫袍也不鮮見。

廣平王李俶、建寧王李倓、廣武王李承宏、敦煌王李承寀、新平王李儼……薛白方才就是與這些人站在一處閒聊,顯得十分融洽。

他並沒有因為賤奴的出身,而與這些天皇貴胄們格格不入。

走下花萼樓,眼前的少女們正好同時把手中的長袖高高拋起,挺起纖美的上身,形成了無法言述的盛大場面。往日六七個美人站在一處都讓人不知該看何處,何況三百人。

薛白搖了搖頭,避過目光,往宮門走去。一路上能看到正在候場的各個表演者們。

山車、旱船、走索、丸劍、雜技、角抵、百戲,這些節目顯然足以讓御宴一直持續到夜裡,到時才輪到他的煙花。

不對,這其中還有最為隆重的表演——舞馬。

李隆基命人教了四百匹舞馬,每逢千秋節便舞於花萼樓下,那才是往年御宴的高潮,只是現在馬匹還沒有入場而已。另外,舞馬之前,還有大象、犀牛的表演。

“薛郎!”

忽有人喚一聲,是個清脆的聲音。薛白轉過頭去,又見到了執著劍的李十二孃。

他停下腳步,等她上前,問道:“今日你也要劍舞。”

“嗯,師父病癒了,由她領舞,薛郎怎麼不在花萼樓上看著,跑到我們這些優伶雜耍們待的地方來?”

“我與你們一樣。”薛白笑道。

他想到當年李亨娶張汀的婚宴上,他與公孫大娘等人坐在一處,當時他不願為狎臣,心想的是該擺脫被視為伶人的狀態。如今反而看得開了,誰又比誰高貴得了多少?

李十二孃大為不解,問道:“你哪裡與我一樣?”

“你們先表演了劍舞,再看我表演煙花。”

“好啊。”

說著話,宮門處傳來了爭執之聲。

薛白甚至都沒往那邊看,直接便走了過去。

宮門處,果然是運送煙花的馬車被攔住了,但爭吵並不激烈。雖能聽到禁衛的喝令,可回應那喝令的則是光聽聲音就感覺氣場很弱的語句。

“我是初次入宮,不瞭解這些,見諒啊。可我有牌符,奉旨入宮擺放煙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