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大夢敘平生 作品

第 89 章 養安靜懂事小沉默




    他喂好雞舍里長大了不少的小雞,坐在明亮的太陽光底下,和大狼狗一起計劃麥餅的口味。



    時潤聲早晚不停地做麥餅,累得實在揉不動面了,他就跑去做麥芽糖,麥子發出綠油油的小麥苗,搗碎以後再加熟糯米發酵,瀝乾水分就能熬糖。



    已經收割完的麥地,到了晚上會有一點冷清,但點起火堆就不會。



    小緘默者帶著大狼狗在院子裡點火熬糖。



    灶臺裡的火熱烈地燒,把乾透了的木柴都燒得劈啪作響,火星被風吹得四處亂飛,差一點就燎到大狼狗最珍惜的漂亮毛,嚇得大狼狗汪汪直叫。



    小緘默者笑到直不起腰,他下意識回頭去牽身後的衣袖,想要拉著傀儡師一起安慰大狼狗,卻拉了個空。



    風淌過他的指尖。



    大狼狗跑過來,甩著尾巴,扒拉小主人。



    時潤聲笑著抱住它,小緘默者蹲在地上,把臉埋在大狼狗的毛毛裡,安慰地輕輕拍著大狼狗的後背。



    火把鍋裡的糖煮開,這時候就要不停地熬,熬到濃稠漂亮的琥珀色。



    小緘默者還分出一部分麥芽糖漿來做麥芽糖塊,他記得傀儡師說家裡有很多人,他想這大概適合做禮物,沒人會不喜歡吃麥芽糖的。



    要是能再加上一點槐花蜜就好了,不知道傀儡師家裡有沒有槐花蜜,有那麼好喝的槐花釀,應該是有品質非常高的蜜的。



    時潤聲不回小木屋睡覺,他把自己打扮成小稻草人,就歪著頭睡在木屋旁邊。



    他做了自己所有想做的事。



    這片寂靜無人的天地裡,小緘默者開始慢慢學會怎麼重新做一個孩子。



    疼了就說,不舒服了就講,累了就躺在地上不起來。



    小緘默者還學著別人家裡的孩子,被看不見的巴掌打得滿地亂跑,揉著眼睛從指縫裡看屁股開花。



    他給風講自己是怎麼不小心劃了手、不小心燙了個大水泡,給掉下來的雨點講它們這種雨越下越冷——不像他的雨,他的雨每下一場,天都是變暖的。



    時潤聲做完了能塞滿一個小木屋的麥餅和麥芽糖。



    他沒有給自己留下能進去的位置,把最後一罐麥芽糖也努力塞進去,和大狼狗一起喊著“一、二、三”把門關嚴。



    時潤聲重新披上了銀色的斗篷,讓大狼狗在家看著雞舍,去找證明父母被誣陷的證據。



    不太好找,他可能在林子裡繞了幾天幾夜,還以胸口被咬穿的代價,搏殺了一頭失控的殘暴古獸靈。



    被一棵小槐樹的樹根絆倒,躺在地上的小緘默者,意外發現了一塊被血浸透的、完整的留影木。



    ……



    被咬穿也沒關係。



    他原本就快碎了,所以咬穿也沒關係,只是得更快一點回家。



    時潤聲把留影木從懷裡取出來,鄭重地端端正正放在古獸靈的身體上,加快速度向家裡趕。



    路太遠了,他離開家的距離有點遠,力氣可能不夠用了。



    但他必須得回去,他得回去把自己裝成一個稻草人。



    稻草人看著不結實,但其實不怕碎,碎了也能重新再綁起來,還和以前一樣。



    他得做個稻草人,回去等朋友,他們約好了春天再見的。



    小緘默者看到了放在路旁的銀色麻袋。



    因為實在太過熟悉,他甚至沒能管住自己的兩條腿和手,熟練地一頭衝過去自己鑽進了麻袋,才怔忡著愣住。



    麻袋把時潤聲送回了家。



    大狼狗在等他,已經長大了的大雞都在雞舍裡,小稻草人歪著腦袋,安靜地坐在小木屋旁邊。



    麥田裡很安靜——也可能是小緘默者的力量徹底逸散進領域裡,他的領域覆蓋了這裡,所以剝奪了這裡的一切聲音。



    時潤聲顧不上奇怪,他一刻不停地跑過去,讓自己的最後一點力量淌進那些稻草。



    小緘默者把自己的領域塞進稻草人,他想把自己插得漂漂亮亮,插到一個最顯眼、能曬到太陽,不怕雨水澆也不怕雪埋的位置,他已經挑好那個位置了。



    小稻草人鉚足了最後一點力氣,想要蹦過去,然後被一顆故意搗亂的小石子絆得摔了一跤。



    ……



    小稻草人歪歪斜斜躺在地上。



    它沒力氣了。



    天還是很藍,秋天的天空總是顯得很高,流雲悠閒,日光明亮得刺眼。



    小石子骨碌碌滾跑了,又得意又欠打,蹦起來假裝要砸大狼狗。



    大狼狗沒受過這種委屈,被比劃了好幾下,急得耳朵都耷拉了,大聲汪汪叫著找小主人幫忙撐腰。



    小稻草人使盡了渾身的力氣,才把一根稻草扔過去。



    小石子才不管,仗著自己又小又靈活,蹦蹦跳跳,還要去開門偷糖吃。



    “不……”小稻草人急壞了,吃力地阻止它,“那是,朋友……”



    時潤聲已經很久都沒再敢提過朋友這個詞。



    他對大狼狗不說,對自己也不說,他每天晚上假裝自己是小稻草人,看著星星,都在想朋友現在過得怎麼樣。



    一定要過得很好很好,一定要在那個據說特別熱鬧、特別幸福的地方,過最好的日子,想玩銀線隨時都能玩。



    一定要把傷養好,不能再隨隨便便就咬西紅柿汁了,那樣很嚇人。



    一定要記得帶走他的小木頭人。



    幾乎是在說出“朋友”這個詞的時候,忽然有一陣風起,颳走了那顆小石頭。



    小稻草人怔怔地被風摸著頭。



    小緘默者忽然被強烈的、從未習得的、劇烈的委屈籠罩——他像是剛想起那個把他送回家的麻袋,那個最漂亮的銀色麻袋,他閉上眼睛,彷彿漫天都是泛著瑩潤光澤的銀線。



    從醒來看到那片金色的麥浪起,時潤聲就沒再流出過眼淚,連生啃洋蔥也沒用了。



    小緘默者把自己打理得很好,把日子安排得井井有條,既充實又忙碌,一刻都不閒著。



    他嚴格地執行了他的每個計劃,做到了約定的每一件事,一分鐘都沒有浪費。



    這是他最幸福、最安寧的一段時光,除了有一點想念他的朋友……小緘默者第一次說了謊。



    可能不是“一點”,是除了“非常非常非常非常想念他的朋友”。



    他的朋友在森林裡,給他留下了回家的麻袋。



    小稻草人的稻草忽然變得溼漉漉的。



    時潤聲躺在地上,因為四周寂靜無聲,他第一次學會了嚎啕大哭,就像屁股被打得最開花的那個孩子,他快要把嗓子喊破了。



    從小到大,時潤聲從沒這麼哭過——小花貓隊長很早就有當小隊長的意識,要沉穩持重、要早早擔起責任,不能這麼躺在地上蹬著腿使勁哭了。



    更何況他現在已經足足九歲,是反派大狼狗小隊的一員,是叫壞人聞風喪膽的小銀斗篷,不再是個能隨便哭鼻子的小孩子了。



    足足九歲的、反派大狼狗小隊的重要一員,現在哭得嗓子都啞了,眼淚停都停不住地湧出來。



    他以為不論多強烈的思念,都可以一直保持安靜,可以不打擾到任何人。



    他以為思念可以無聲。



    大狼狗豎起耳朵,火速衝過來,拱進小主人的懷裡,不停地舔他掉下來的眼淚。



    時潤聲停不下來,小稻草人太難過、太孤單、太委屈了,他從沒想過這些情緒原來是這個感受,他抱著他的大狼狗扯著嗓子大哭,把整張臉都哭成小花貓也顧不上擦,他不停找他手腕上的銀線,找那個把他送回家的銀色麻袋。



    小緘默者第一次不再想那麼懂事了,他頭一次控制不住地想去探望他的朋友,而不是在這裡安靜地等,等春天被第一場春雨帶過來。



    明明他一直都最擅長等待。



    時潤聲一直最擅長等待,等爸爸媽媽回家,等爸爸媽媽再回不來家,等自己被帶走,等自己被拋棄,等朋友離開……這次他忽然等不了了。



    他要去探望他的朋友,哪怕是已經變成了一個小稻草人,他也要送去一根小稻草,去探望他的朋友。



    他可以把稻草送給風,讓風帶著慢慢走,走遍天涯海角,總能看到他的朋友。



    他就趴在房頂上,遠遠地看一眼就跑回來。



    他想念他的朋友,他想做一根非常任性的小稻草,不由分說、不講道理地去找他的朋友告狀,有一顆小石頭欺負他和大狼狗。



    他想被銀線拋起來玩,想坐著銀線盪鞦韆,想被銀線一個勁兒地戳癢癢肉,笑到喘不上氣。



    他想追上他的朋友,想跟著他的朋友回那個聽說最熱鬧、最幸福的地方。



    他想在那兒自私地找個小地板縫,把自己嵌進去,當一根誰都掃不出來的小稻草,永遠守護那個小地板縫。



    小稻草人哭得滿稻草都是眼淚,他抱著大狼狗從白天哭到了天黑,一直哭到把這些年沒流過的眼淚都一口氣全淌乾淨,把嗓子都哭得啞透了。



    太陽下去,月亮上來,彎彎掛在樹梢。



    夜空變得寧靜廣袤,星星亮晶晶地掛在天幕上,像是銀白色的碎鑽。



    哭累了的小稻草人慢慢喘著氣,他一點一點爬起來,重新把自己溼漉漉的稻草全都整理好,想要把自己插在那個早就看好的位置,等著被明天的太陽重新曬乾。



    清脆的“叮鈴鈴”聲從不遠處的田埂上響起來。



    小稻草人愣了下。



    這裡沒有聲音,他很久沒聽過聲音了,更沒聽過這種奇特的“叮鈴鈴”。



    接著,一道唱著歌的身影披星戴月,從田埂上出現,踩著造型奇異的兩輪車一路慢悠悠晃過來。



    那是他聽過最活潑、最好聽的歌,他們這兒沒有這種歌,聽起來又歡快又響亮。



    來的少年也是他見過最好看的少年,穿著一件尺碼稍大的深灰色燈芯絨夾克,裡面的襯衣雪白,揹著大挎包,有一頭金色的漂亮捲髮。



    漂亮的小少年撥著那個“叮鈴鈴”騎過來,跳下兩輪車,彬彬有禮地朝小稻草人行禮:“你好,我是來送夢的信使。”



    少年信使扶著自行車,走過來時帶著清新好聞的槐花香,彎彎笑著的眼睛也是燦爛的金色。



    “我的名字叫路見不平輪到我拐弟弟回家,這是你的南柯一夢。”



    少年信使的名字非常長,飛快地嘰裡咕嚕一口氣說了一串,還沒等小稻草人聽清楚,就啪地打了個響指,變出一朵玫瑰花:“你是我見過最好看的小稻草人。”



    小稻草人幾乎被這一幕驚呆了,怔了半晌,才遲疑著小聲開口:“我,我還沒曬乾……”



    “啊,不要緊。”名叫“路見不平輪到我拐弟弟回家”的少年信使向四周看了一圈,扛起小稻草人,小心翼翼地接近那一堆明亮的火。



    “我有點怕火,你別介意,不過你這個火和我怕的不一樣……這個很亮,很暖和,你們這兒可真冷。”



    少年信使相當謹慎地找好距離,把小稻草人插在離火近一點的地方,摘下小軟氈帽,幫他把乾燥溫暖的空氣扇過去:“這樣好一點嗎?”



    小稻草人已經錯愕得完全不會說話了。



    “我是來送夢的,這是我們大槐樹的新業務,叫‘南柯一夢’,專給乖小孩送夢的。”少年信使說,“因為你許願,我就來了。”



    時潤聲怔怔地小聲問:“是……是夢嗎?”



    “當然啦。”



    少年信使揹著手,笑眼彎彎地問他,“你喜歡這個夢嗎?”



    小稻草人非常喜歡這個夢,喜歡得不得了,他在這場夢裡實現了自己一百個心願中的九十九個。



    唯一沒實現的那個心願,讓他嚎啕大哭了整整一天。



    “別哭啦,別哭了,等你在這裡要做的事都做完,就跟我們回家吧。”



    少年信使抱住小稻草人,幫他把眼淚擦乾:“回家再哭,就有人哄你了。”



    “你現在得去炒合菜——就是你說的,用又鮮又嫩的小菠菜、白白胖胖的豆芽菜和就比我差一點點的韭黃,加雞蛋炒出來的那個,卷春餅無敵好吃的菜。”



    少年信使把玫瑰插在小稻草人的心口:“春餅剛剛蒸好,白蘿蔔燉排骨簡直香迷糊,我騎了一路自行車,餓得不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