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大夢敘平生 作品

第 89 章 養安靜懂事小沉默




    傀儡師來幫他的忙,用銀線拎著小籃子去嘩啦啦洗菜:“會難過嗎?”



    “會。”小緘默者已經學會承認這件事,輕輕點頭,拿著小水壺低頭燙麵粉,“很難過,有時候會很想哭。”



    傀儡師摸摸他的頭髮,低頭問:“為什麼不呢?”



    時潤聲在熱騰騰的蒸汽裡眨眼睛,他有點靦腆地笑了下,把小水壺放在一邊,洗乾淨手,抱住傀儡師。



    小緘默者把腦袋埋在傀儡師的懷裡,踮著腳抱住他,一動不動。



    “你是我的搭檔,我可全指望你幫我掉眼淚。”



    傀儡師攏住他,輕輕揉小緘默者的腦袋:“你得努力點,使勁哭才行。”



    時潤聲用力點頭:“我會努力的……我在努力了。”



    小緘默者每天都偷偷切一個洋蔥,喝很多水,一有機會就躺在水裡,假裝眼淚在往外嘩啦啦淌。



    他不再躲避那些從記憶裡冒出來的,又好又叫人難過、一想起來就想哭的事。



    只是進度好像依然稍微有點慢,除了切洋蔥,剩下的方法都不是太有用。



    這就像是一場太漫長的孤單和悲傷,因為路已經走了很遠,走到這裡時已經不剩下多少眼淚——就像是把小魚放在燙好的鐵板上,噼裡啪啦煎得兩面金黃,然後哪怕再放回水裡,也忘了怎麼游泳。



    小銀斗篷甚至為此觀摩了很多嚎啕大哭的小朋友。



    有那麼好幾天晚上,村子裡只要有小朋友闖禍捱揍,就會有一個小銀斗篷神秘出現,仔細觀察和揣摩“隨時隨地讓眼淚橫飛”的要領。



    揣摩得不太成功,因為他老是走神。



    小緘默者一不小心就會對著一家人走神,有點羨慕地看別的小朋友屁股開花,忘了觀察要領。



    時潤聲的新計劃是從明天開始,每天生啃一個洋蔥。



    小緘默者實在忍不住,小聲問:“這些天,您的傷好一些了嗎?有比之前康復嗎?”



    “有。”傀儡師說,“可我不想好的這麼快。”



    時潤聲怔了下:“為什麼?”



    “你老是催我走,我的傷一養好,你就要把我轟走了。”



    十九歲的反派大BOSS說起這件事,就不太高興:“我還沒種完花。”



    小緘默者有點啞然,趕快舉起胳膊,抱著反派大BOSS輕輕拍背:“等明年開春,您再來繼續種花,今年您來的太晚了,我們這裡夏天過得很快。”



    小緘默者的聲音很輕,溫柔地哄朋友:“十萬盆花是沒法一口氣全種完的。等您明年來,我繼續守護您。”



    白塔的世界,夏天過得很快。



    即使在今天吃春餅和蘿蔔,也騙不過時令,麥子已經開始變黃了。



    只能騙過一隻很希望今天只是立春、希望他們的故事才剛開始的小花貓。



    反派大BOSS用銀線把小緘默者舉起來:“我真的不能把你帶回家嗎?”



    “我要守著麥子。”時潤聲輕聲解釋,“還有大狼狗和小雞,它們不能沒有我。”



    反派大BOSS被這個理由勉強說服:“等秋天過了,麥子打完,我也不能把你、大狼狗和大雞帶回家嗎?”



    小緘默者怔了一會兒,他仰著頭,彎著乾淨澄透的眼睛,沒有說話,只是輕輕拽著傀儡師的袖子。



    ……等秋天過了,麥子打完。



    時潤聲其實忍不住想象了下那個畫面。那大概是他在父母離世後,能想象到最快樂、最溫暖的事。



    晚上一邊烤麥子一邊聊天的時候,傀儡師偶爾會講自己的家。



    聽說那是個熱鬧又漂亮的地方,家裡的人很多,像時潤聲的記憶裡父母的那支隊伍那樣,大夥互相信任、互相保護,沒有煩心事,每天都高高興興的。



    這簡直好得像是場夢——烤麥子把臉蹭得黑乎乎的小花貓睜大眼睛,連有個照相機對著自己咔嚓咔嚓都顧不上管,聽得專心致志,不捨得大口喘氣。



    因為這是個好得像夢一樣的地方,所以時潤聲不能去。



    等秋天過了,麥子打完,他大概就撐不住了。



    他不能碎在人家的家裡。



    時潤聲多少有些預感,這種預感本人其實是清楚的,每個出現裂痕的緘默者,都能大致看清楚自己剩下的時間。



    離開杜槲的隊伍,和那些少年哨兵和嚮導正式道別,讓時潤聲終於得以自由,他可以徹底忠誠於他的朋友。



    而這樣做的代價,是讓他的力量流逝得越來越快。銀光不時就會湧出來,沾到哪裡,哪裡就會瞬間寂靜得失去一切聲音。



    時潤聲學會了看口型,所以他沒告訴他的朋友,他其實偶爾開始聽不見聲音,像是站在一片什麼都沒有的天地。



    這種感覺有些複雜,白塔的記載裡曾經描述過,就像是——



    “就像是被摧毀了根基。”穆瑜說。



    “過去堅持的一切,守護的一切,都是騙局,什麼也沒剩。”



    “記住的是假的,要刪掉。忘掉的已經回不去,多想無益。”



    穆瑜說:“像是一棵樹,被從土裡拔出來。”



    時潤聲倏地醒過來,嚇得手足無措:“您怎麼……對不起!我說出聲音了嗎?”



    穆瑜搖了搖頭,給他餵了粒烤麥子,抱起小緘默者,操縱著銀線蓋好最後一個籠屜。



    春餅已經和好了面,餳面揉好,上了蒸屜。白蘿蔔燉排骨也在外面的大灶臺裡熱騰騰地翻滾,放了漂漂亮亮的枸杞和紅棗,有香氣一絲一絲地鑽出來。



    綠油油的嫩菠菜洗好了,豆芽和韭黃也瀝著水,等一隻神通廣大的小花貓,穿上小花圍裙大展身手炒一盤合菜,就是一頓好飯。



    穆瑜抱著小緘默者走出小木屋,他們坐在門口的臺階上,大狼狗立刻跑過來,親熱地不停搖尾巴。



    風吹過麥田,月亮底下的麥子沙沙響。



    穆瑜扶著膝蓋坐下來:“我知道這種感覺。”



    “很空。”他用銀線掀開鍋蓋,幫大狼狗扒拉了一塊大骨頭,“空到使不上力,所以想著,最好躲遠一點,不能拖累別人。”



    “我能體會這種感受,你現在很不舒服,我知道這是種什麼樣的不舒服。”



    穆瑜低下頭,摸摸小緘默者的頭髮:“所以,如果有這樣的想法,可以儘管跟我說。”



    時潤聲屏住呼吸,他本能地攥緊了傀儡師的袖口,手指用力到有些泛白。



    “您……”小緘默者的聲音很輕,嗓子急得有一點啞,“您還不舒服嗎?您好一些了嗎?”



    穆瑜點了點頭:“完全好了,所以我來教你。”



    時潤聲的胸口起伏了兩下,他不知道有沒有用,但還是有點吃力地、笨拙地拱進傀儡師的懷裡,抱緊對方,用胸口貼住胸口。



    “可以和我說說嗎?”穆瑜攬著他,低頭問,“你本來的計劃,我幫你參謀參謀。”



    小緘默者一動不動地貼著他的胸口,被大狼狗叼著香噴噴的大骨頭拱了兩下,醒過神似的抬起手,摸摸大狼狗的毛毛:“我……我要把小雞養大,收麥子,照顧大狼狗。”



    “用麥子做麥餅,麥芽糖。”時潤聲說,“我要白天、晚上不停地做,裝滿一整個小木屋。”



    反派大BOSS點了點頭:“是個偉大的計劃。”



    小緘默者輕輕抿了下嘴角,耳朵有點紅,把臉往蓋在身上的外套裡埋了埋:“然後……我想把、把大雞和大狼狗託付給您,我會留下足夠的食物。”



    時潤聲輕聲說:“您什麼時候回來,就請幫我帶走他們。”



    “完全沒問題。”傀儡師問,“你呢?”



    “我……去找一找看,能不能找到爸爸媽媽犧牲的真相。”時潤聲說,“我去給任兆他們講第二頓道理的時候,聽見有人,在議論這件事。”



    “這件事我得等一等,不能做得那麼快……”時潤聲小聲說,“希望爸爸媽媽能原諒我。”



    小緘默者大概有預感,在他替父母澄清真相以後,要不了多久,就會徹底碎掉。



    是最後的這一點執念牽著他,他才依然還活著,還能動,還能像是常人一樣說話和走路。



    傀儡師點了點頭:“他們根本就不怪你。”



    小緘默者忍不住抿起嘴角,清澈的眼睛裡有笑影晃出來:“您又聽到我爸爸媽媽說話了嗎?”



    “是啊,他們完全沒有意見。”



    傀儡師說:“我還聽見他們說,小花貓累壞了,小花貓早該休息一會兒。”



    小緘默者彎了彎眼睛,他靠在傀儡師胸口,怔怔地過了一會兒,才又小聲說:“謝謝爸爸媽媽。”



    “但我有意見,我覺得你不太講義氣。”反派大BOSS說,“我們說好了,你會守護我們的十萬盆花的。”



    小緘默者說:“不耽擱,您明年來開春的時候,我會變成一個小稻草人,在小木屋旁邊。”



    “您把我插在您的領域裡就好。”時潤聲說,“我給它們下小雨,遮太陽,趕走害蟲和不聽話的小鳥,請小蜜蜂來。”



    “我會守護它們,也守護您,把我插在您的領域裡,我就能一直治療您了。”



    小緘默者說:“請您一定要耐心一些,傷好得沒那麼快,可能要多治幾年才能去根……我給您留了一些小木頭人解悶,如果您覺得無聊了,就用銀線拴著它們玩。”



    “原來是這樣。”傀儡師摸了摸他闔著的眼睛,“你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好,我挑不出什麼刺,也找不出茬。”



    小緘默者忍不住笑出來:“那是因為……您不擅長挑刺和找茬。”



    “這是你的願望。”反派大BOSS輕聲問,“你很希望能睡在這樣一場夢裡,是不是?這是你能想到最幸福的事了。”



    小緘默者的耳朵有點泛紅,靦腆地抿著嘴角,不太好意思地點了下頭。



    他這會兒能聽得很清楚,這是很珍貴的時刻。



    他能聽見風吹過麥子的聲音,風裡有清脆的蟲鳴。能聽見灶臺裡的火畢畢剝剝地燃燒,裡面的熱湯滾沸,水蒸氣頂得鍋蓋跳個不停。



    最珍貴和重要的朋友抱著他,大狼狗趴在旁邊啃大骨頭,麥子還沒黃透,秋天還沒正式來,所以至少今晚,他們還不用告別。



    “過去的日子……有一點難過,我的力氣可能用完了。”小木頭人輕聲問,“能請您多抱我一下嗎?我可能會睡一會兒。”



    他有點慚愧地解釋:“我完全動不了了,我太累了。”



    “好。”傀儡師說,“你可不能現在就變稻草人,我不能替你收麥子,我不會收麥子。”



    小木頭人閉著眼睛,耳朵紅紅地抿著嘴角:“嗯。”



    ——那樣就太任性了,是個小緘默者想都不敢想的美夢。



    但他不能讓他的朋友傷心,所以時潤聲和銀線拉鉤,保證自己不會現在就變成稻草人。



    他囑咐傀儡師,萬一自己醒不過來,一定要記得在麥子黃透前離開。



    白塔的秋天和別處不同,來得很早,從麥浪變成金黃色的那天開始。



    秋風蕭瑟,奪人生機。



    這裡的秋天開不出花。



    ……



    時潤聲睡了很長的一覺。



    他一點都動不了、一點都沒力氣睜眼了。



    耳邊的聲音也漸漸遠去,像是陷進了片絕對的安寧寂靜。



    等他終於有了力氣,重新醒過來,披上衣服扶著門框走出小木屋的時候,眼前的麥子已經變成了金黃色。



    風一吹,金黃色的麥浪就在陽光下面,閃閃發光。



    小緘默者笑了笑,抱住撲過來晃尾巴的大狼狗,蹲下來用臉頰貼了貼:“糟糕……糟糕。”



    “有點糟糕。”時潤聲說,“我睡得有一點久。”



    他沒來得及好好說一聲再見。



    但也有幸運的事,他還來得及收麥子。



    天氣晴朗,陽光很好,小緘默者跳起來,帶著他的大狼狗跑進麥田。



    時潤聲忙忙碌碌地收割著他的麥子,他沒有時間休息,他已經休息得夠久了,金黃色的麥穗被一把一把地割下來綁成一捆,掉下來的汗珠在鋒利的麥芒上滾。



    他把麥子揹回小木屋前的空場,看著麥穗被一點點曬乾,和大狼狗一起推著大石頭碾麥子,把麥粒都脫出來。



    打好的麥粒再在大太陽底下曬上一個星期,就能收起來磨麵粉,再留一部分發芽,做麥芽糖。



    時潤聲的運氣非常好,這一個星期一場雨都沒有。